天运丙子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迟滞。眼看到了
打拉池城位于古罗哺川中段,自北宋徽宗崇宁年间筑成后,朝廷即赐名“怀戎”,与相距三十余里的“通会”堡同为屈吴山下拱卫大宋西北边疆的前方要塞。这是一座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神奇古堡!到了明代,迭烈逊巡检司即移驻打拉池,与古柔狼山山头的边墙共同组成严密的防御体系。历经两次增筑重修的城池,虽经过同治兵燹,但依然保存完好,女墙及城角的弹创缺口,更显示出威武不屈的兵家气象。只是城头陡然增多的岗哨及游弋的兵丁,使古城平添几分忙乱的气氛,氤氲着莫名的肃杀之气。
这时,城西的古开元寺,大雄宝殿内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低沉舒缓的梵呗声正应和着远处偶尔响起的枪炮声。方丈室内禅榻上的释妙圆法师徐徐观想天地间的灿灿金光灌注于八万四千个毛孔,使自己的全身莹洁透明,通体略无罣碍,然后意定神闲地放下腿子。没料到,门帘一掀,有人躬着腰才让魁梧的身躯钻进来。只从沉重的足音,妙圆法师就知道是屈吴山道观的主持鲁老道长到了,熟不拘礼,就又将腿子盘了上去。鲁老道长自顾自地在硬花梨木的太师椅上落座,接过侍者奉上的茶水啜了一口,等待妙圆法师搭话。妙圆法师却偏偏沉得住气,硬是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鲁老道长随意瞥了一眼案头的《透天机》、《推背图》、《烧饼歌》之类的谶巫之书,笑了:“怎么,皈依外道典籍啦?”。逼得妙圆法师苦笑说:“书院的
刚说到这里,山后打拉池城堡一带已响起炒豆子似的枪声。院内立即响起忙乱的奔逃声。随即,全寺的八九位僧人全都拥进房来,眼巴巴地望着二位久已远离尘世的佛道高人。释妙圆法师先念一声“观世音菩萨”后说:“我同鲁爷议过了,该做啥的还把啥做,且要做得更好,尤要把寺外洒扫清爽,准备款待贵宾。先磨三斗麦子的白面,存两缸胡麻油,蘑菇、腐竹、黄花、木耳等各种细菜,也要预先置备一些。”
僧人们谛听着近在咫尺的杀伐之声,紧张得只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但见当家法师镇静如恒,也就各自散去,又忽地跑到大雄宝殿,随后高亢嘹亮的诵经声就响了起来,他们开始做弥陀普佛法会。
中午的时候,打拉池城沉寂得如同一座死城,城里城外的百姓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们铭记着同治年间的古训:“钻窨子,倒肚子。进堡子,活得一阵子。满山跑,活到老”。因此,都带了熟食,躲到山间野地里去了。好在秋田已起,随处可以隐住身子。现在城内走动的只有两种人,一类是步履矫健的士兵,灰布军装,红五角星,红领章,绑腿无一例外地打得严整。他们已掩埋了抵抗被毙的民团的尸体,扫净了街道,三三两两地看地形、号铺位,为大部队的到来做着准备。一类是身有残疾的无业游民及乞丐、弱智人。他们什么都不怕,正瞪着空洞而痴呆的眼珠,说不清楚在等待什么。一位看去很帅气的小伙子,抡着衣服边走边喊:“羊上千,牛上万,大姑娘一个五毛钱——”。两位战士抢上前去想帮他穿上衣服,但他的力气奇大,降服不了。
随即,从马饮水一带的山道上,黑压压的大部队压了过来,间或响起的零星枪声在屈吴山间回旋。这一天,是一九三六年的
彭德怀麾下的七十三师是一支能征惯战的劲旅。率先头部队红九团攻开打拉池大门的是它的参谋长钟伟。日后的钟伟是公认的中国“巴顿”,其舍身取义的耿耿丹诚,蔑视权贵的棱棱傲骨,使彭大将军铭感至深,是他临死前反复念叨的极少数人之一。正是在屈吴山下,钟伟首次在担负西征重任的拳头部队,斩关夺隘,冲锋陷阵,直接为他素所崇仰的彭大将军效命疆场。想到是由他扫平敌顽,为二、四方面军胜利北上,实现三大主力红军的会师勇打头阵,这位血气方刚的青年战将不禁涌起前所未有的豪情。他拂去衣上的征尘,正正军帽,吩咐通讯员向随后跟进的师长赵凌波、政委陈漫远汇报攻城情况。说了声走,已迈开长腿,循着山后的钟声、磬声、唱赞声走去。沙路两侧,以及泉边溪畔满是合抱的参天大树,映得水面也凉浸浸的,不仅燠热全消,而且烦闷顿减。是的!城池已经打下来了,而且伤亡很小。看来这里既是兵家必争的古战场,也是富庶殷实的好地方。只是受白色恐怖的影响,老百姓一听枪响,都弃家外逃。他暗自期望,眼前这座雕梁画栋的寺院里,总有同情革命,思想开明的人。只要有人,一切就都好办了。
释妙圆法师和鲁老道长是打拉池周围极少数不是喝茶而是品茶的人。品茶,一是茶叶要佳,二是茶具要精,三是水质要好。此外,最难得的是要有闲的工夫和好的心情。眼下虽然心境不宁,但别的条件都是具备的,有信徒供养的冻顶乌龙,有一把在自己手中养了三十年的供春名壶,而人在屈吴,有的最是好水。难得的是精于品茗的鲁老道长,即使兵荒马乱之中也不忘揣着那把柳叶古壶,就让侍者煮起水来。正在这时候,鲁老道长看到三个军人唰唰地进了大门,正向厢房走来。先是一惊,随即平静下来,只是将八仙桌上的茶杯又冲洗了三只,然后和释妙圆法师起立迎客。钟伟长年在军旅奔走,难得见一僧一道在杀声四起的险境如此悠闲地品茶,不觉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热情地操起湖湘口音介绍说:“二位师傅,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西方野战军的,到贵地来,是准备迎接二、四方面军北上,冒犯打扰的地方多请海涵。我叫钟伟,二位长老请坐。”随即三人谦让着坐下来,钟伟感到鲁老道长眯缝着眼睛在漫不经心又细密深邃地打量着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鲁老道长真的是在以非凡的风鉴之术观察这位或许应在天罡地煞中的军官,他认定此人虽然其貌不扬,但七尺之躯不及一尺之面,其面目隐隐形若怒狮,凛凛然有股正气。于是,他放心了。见妙圆法师已在奉茶,才歉然地笑着说:“慢待了!慢待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打拉池四年前就有贵军活动过了。因此,长官不是出征,而是还家!”听得钟伟莫名诧异,又不便询问。在一旁的妙圆法师说:“长官,你可知道谢子长、高岗?”看到钟伟一脸喜色地点头,就接着说:“早在民国十八年大饥荒时期,打拉池一带就有人称高麻子、谢把客的精悍陕人在收羊毛、赶龙脉,后来听说是王子元队伍上的人。二十一年五月,他们将部队拉到这里,就在刚才开仗的城门口竖起红旗,自命为工农红军陕甘游击队第四支队,后来追兵已到,就上了屈吴山。再后来又转战到水泉一带,很同官军打了几仗。因此,鲁爷说贵军是在还家。”
钟伟方才明白这里是革命老区,于是兴奋地站了起来,脚跟一碰,向二位长者敬个军礼说:“原来是这样,实在太好了。毛泽东同志要求我们将三边靖远之间完全赤化,看来这里已有很好的群众基础。”正说着,急匆匆地进来一位通讯兵,立正敬礼,钟伟随即腾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去去就来”。即告辞出门,通讯兵急切地说:“师长伤病发了…….”
释妙圆法师轻轻地对鲁老道长说:“你说咋办?我在禅定中见到的老是一片红旗。”鲁老道长答非所问地说:“山里的存粮该晒晒了。”妙圆法师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供春壶说:“你杀过来,我杀过去,这都是司空见惯。但愿这次来的是真命天子,早就传言穷人要坐天下了”。
钟伟向陈漫远政委汇报的时候,师长赵凌波正卧病在屈吴山道观里。因此,陈漫远显得很是急切。师长身体不好,军政双责都压在他的肩膀上。在听了钟伟关于这里曾经成立过工农红军的汇报后,心里得到极大的安慰。他边把军事地图摊开在窗前的条桌上,边对钟伟说“两件事!了解一下,看有没有医生。这是个大镇子,估计有,一定礼请。要快!将部队开进各村落,立即开展工作。彭老总他们已经在向这里运动。你看,小水、老庄、三百户、水泉、响泉、陡城、周家地,这一带有泉水,靠近黄河,解决给养看来不成问题,但要注意民族政策。”正说到这里,三连长兴冲冲地进来报告说:“政委,街上发现有往回返的回汉群众,特别是找到一位医生,他根本就没跑!”钟伟知道这一定是那两位宗教人士宣传的结果,但一位医生没跑,不免有些奇怪,就亲自赶去延请。到了医生家,发现除临街的药店外,门墙高耸,挑檐飞角,青堂瓦舍,完全是大户人家的样子。几位战士正守候在门外,看他到了忙跑进去通知。走到高大轩敞的正堂门前,钟伟一眼看到一位戴着瓜皮小帽的清瘦老者撑坐在太师椅上,奇怪的是下巴脱落,模样怪异,而且浑身直打哆嗦。随即钟伟就明白了,他解下腰间的手枪,交给警卫员,示意他们出去,然后含笑注视着老者。他从老者的目光中看到了善良、怯懦,还有坦诚,于是贴近身子,轻轻抚住老者的面颊,一使劲,老人的下巴复位了,断线似的口水立时就止住了。再看老者眉目疏朗,很有绅士风度。老者说:“我叫陈重山,早年,被土匪抓住,一吓,下巴掉了,以后稍一惊慌就成这样。长官来有何要事?”钟伟就把请老先生为红军治病的请求诚恳地说出来,还要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又感觉不大妥当,一时语塞。没料到陈重山已敏捷地站起来,提起拐杖说:“走!”钟伟忙传令备马。陈重山笑着说:“先不急,让我在街头走走。”钟伟就亲自扶着陈重山走出深宅大院,来到战后的打拉池街头。陈重山走得很慢,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有多少双看见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作为地方人士,有责任安定民心,维持时局。尽管妙圆法师、鲁老道长也传话烧香弟子们回家,但多年战乱,百姓已成惊弓之鸟。他想,打拉池历史上就是四战之地,百姓只图个平安温饱。只要不是土匪,一切就都好说。再说,这位长官和所有的士兵,个个精神饱满,笑逐颜开的样子,这都是平生所未见过的。他从内心深处并不完全相信鲁爷他们关于世事、关于天机的秘谈。但他分明感到,这样的军队是要成大事的。于是,陈重山挺起腰板,不时提起拐杖,微笑着抱拳向识与不识的士兵、百姓打着招呼。
听说地方已平安下来,红军又不打人骂人,石匠陈友林急急地赶往打拉池。他已揽下了为绅士陈世祥凿两扇新磨的活计,不料正在野草山花激得鼻子疼的月亮山上走,却被军队唤住了。一看是军队,他早已吓掉了三魂六魄,但当发现并无恶意,只是要他当向导时,才放下心来。接着他被带到几位正立马四望的长官跟前,只见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长官和蔼地说:“你熟悉去打拉池的路径吗?”陈友林急忙点头说:“知道,知道,我常走,请问长官是走大路还是走捷路?”听见长官说:“别叫长官,我们是工农红军,官兵平等,你叫我聂鹤亭好了。当然是走捷径,只要能通过骡马驮队。”陈友林说:“能行,能行,长官经过的地方是海原,眼前这地方叫种田沟。据老人们说,古代是军队种粮的地方。向前经过大小神木山,过马场岘,就到打拉池了。”陈友林说完就往起丢丢装着锤子钢凿之类的毛褡裢,边向前走,边在心里懊恼,怎么摊上个给军队带路的事,万一惹恼了,不知道还有没有麻烦。不过很快他就破涕为笑了!因为聂长官给了他两个大洋,这足以抵一年的工钱。他咧开大嘴,憨厚地笑着说:“长官破费了,太破费了!”说得一旁眉头紧锁的另一位最年长的长官难得地一笑。这时,一直忙着交待什么事的长官也闲了下来,眼里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泽,问他:“你说说看,我们三个中谁的官最大?”陈友林感到长官是想让他轻松起来,完全是逗乐子的意思,就把这个瞅瞅,那个瞧瞧。刚才说话的这位看来挺斯文,像个教书先生,怕不是最大。年长的这位,一脸的愁苦相,老是不高兴的样子,怕是被长官训斥了,也不是最大。只有这姓聂的长官,最是威风,又长得仪表堂堂,肯定是他。就说:“当然是聂长官了!”话音才落,不但三个人笑了,周围的战士们也哈哈地笑了起来。陈友林才知道自己猜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再仔细观察。这最年长的一位,不怒自威,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很有气势。特别是他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象硕大的石磨子一样压迫着人的神经。了不得!这肯定是最大的官。他不知道,这回算是猜对了。眼前的三位,分别是彭德怀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刘晓政治部主任、聂鹤亭副参谋长,先前他正好猜反了。大家笑了一场,陈友林也融入了这个群体。他长年走南闯北,是个活泼机灵的人。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他对彭德怀说:“长官,你怕是练家子,武功了不得。”彭德怀不禁一乐:“你能看出来?”陈友林自得地说:“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先前握手的时候,长官劲很大,没个十年八载练不出来。不瞒长官,武功可是我老陈家的看家本领。”彭德怀很感兴趣地问:“你都学过什么?少林还是武当?对了,八成是崆峒!”陈友林自豪地说:“是家传的。学了八步转,天下英雄打一半。”周围的人又都笑起来。陈友林看司令员没笑就接着说:“我家最厉害的是摧鬼十三脚,招招见肉……”彭德怀高兴地说:“摧鬼脚法,好!我们就是要将一切妖魔鬼怪彻底摧毁。我问你,这里为啥叫屈吴山又叫大小神木山呢?”陈友林听了惊奇地问:“长官来过这里?这屈吴山听老辈人说原来叫曲木山,长着弯弯曲曲的一种奇木,据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降龙木就是这种木头。也叫屈武山,有个名叫屈武的壮士在这里降伏了妖怪。还有一种说法是山间居住着姓屈姓吴的两户人,就叫个屈吴山。”彭德怀若有所思地问:“陕甘游击队在这里活动过,你知道吗?”陈友林楞了一阵说:“嗷!是我三舅爷他们闹的兵变,就在山下郎山打了一仗,败了,打前头上的屈吴山。哎,长官是啥地方人?咋知道这些?”彭德怀笑而不答。
彭德怀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大山和山下生机勃勃的田野,心胸为之一爽。应该说这里是陕北老区的一部分,为创造苏区,全国各地首先选择开展武装斗争。当然,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毛泽东同志总结了红军的三大任务——打仗、做群众工作、筹给养,真是太精辟了。只有做群众工作,从发动群众到建立政权、分配土地,群众才会把红军看成是自己的军队,军队中的阶级觉悟也就迅速提高,就能自觉地遵守群众纪律。1932年,自己在干什么呢?当然最主要的任务是打赣州。敌情没弄清楚,贸然攻坚,应当承认是严重的错误。离开老毛已经四个多月了,受命西征,也是时势所迫。二、四方面军好不容易联袂北上,但局面依然是时危事急。
去保和宫的路上,彭德怀仿佛感到自己不是在戎马倥偬的行伍之中,而是变成了一位游山玩水的消闲之人。看见果实累累的庄稼,心里觉得比什么都受用。五谷粮食,养人活命的东西啊。这种铭心刻骨的体验直至他位居元帅都无法释怀。每当这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七岁时的大年初二,祖母要领着他和二弟三弟出去讨米,他怕又受人欺侮死活都不肯去。白发苍苍、一双小脚的祖母不愿让一家人活活饿死,就带着两个孙孙,拄着棒子,在寒风凛冽、雪花横飘的恶劣天气里一步一扭地走出去的情形。想到这里,彭德怀的眼睛湿润了。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他很快适应并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些农作物。什么玉米、糜子、谷子、洋芋、荞麦,对了,这是高粱。西北农民真正勤劳,每块坡地的地边上都作务得干净整齐。打耱后的地面,那耱的纹路像划上去似的,一缕一缕,紧密得看不出接茬的痕迹。来年,肯定又会长一季好庄稼。作为农民的儿子,彭德怀甚至能嗅出泥土的气息。可眼下是残酷无情的战争,将来胜利了,如果能专管种田垦地的事,那该有多好啊。
在彭德怀沉思的时候,大家尽量不弄出什么动静,以免影响他的决策。聂鹤亭悄悄对刘晓说:“
一住下来,彭德怀就感到这里的空气格外清爽,手脸都有润润的感觉。他还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有所准备的,而且是精心准备的。他的指挥所兼卧室是宽敞的歇山式偏殿,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窗户纸都是新裱糊的。照例是火炕,炕上铺有厚厚的新毛毡,毡上居然有床豹皮褥子,还放了张描龙画凤的大炕桌,桌上是铜烛台、红蜡烛,他伸手摸摸毡底,芦席是温热的。他擦了把脸,发现连毛巾也是新放在木脸盆架上的。随即吩咐赶快挂起作战地图,标出最新的敌我态势,他要将在行军时断断续续的想法再爬梳一下,理出个头绪来。接着,他让参谋把近日的往来电文文稿取来,他要仔细研读。电文稿很快放在炕桌上,他盘膝坐在热炕上,就着窗外的亮光,先读
彭德怀自奉俭约,艰苦卓绝,最反对大吃大喝,铺张浪费,但这一次他吃得赞不绝口。厨师听见有人夸他的手艺,就介绍说:“长官,咱屈吴山可是宝山,山间的水好,草好,还生长着几十种药材,山高路陡,羊要攀岩爬壁,这肉就紧密细嫩。再说这糁饭,可是咱这里的一宝,山地高寒,粮食在地里生长的时间长,油性就大。我做这糁饭,伺候过县长大人。我先把米焖上,等熟透了再使劲搅拌,米粒就碎成糁饭,比先下米再和面的好吃,你说呢?长官!”彭德怀大口吞食着糁饭,点了点头。至于肉,他吃得很少,他要留给那些战士们,这是多年的习惯了。饭后,他问向导吃过了没有,警卫员说:“彭总,肉把他吃哭了。不对,他吃肉时哭了。”彭德怀瞪起眼珠子要训,警卫员忙说:“他说,他好多年没吃过肉了。”彭德怀联想到白天漫山遍野白云般的羊群,但天下的穷人都是一样,好东西既吃不到口里,也穿不到身上。
彭德怀回到住处时,作战参谋已标好了最新的敌我态势图。聂鹤亭拿着根红柳木的细棍指着地图说:“现在于学忠部一一八师正扼守狄道,一一三师、一一四师集中于兰州。毛炳文部主力仍在通安、陇西、武山县,其中一部向漳县三岔前进。新一军共四个团:计定西一个团,会宁两个团,兰州一个团。鲁大昌残部主力仍困守岷城,其余驻守通安县、新添铺等地。王均部第七师在天水、甘谷、关子镇一线,盐关有其十九旅部两个团,其十二师拟向成县进击。孙震部王铭章师主力已到武都、西固一带地区,后续部队仍驻碧口。胡宗南部所辖第一、四十三、二十五、九十七、七十八等五个师,其先头部队已到宝鸡。张学良之一0七师已进至泾川,一0九师于二十二号到兴平,正向宝鸡开进。马步芳部仍在临夏和政附近,一部在黑错附近。”聂鹤亭汇报到这里看到彭德怀神情凝重就停了下来。彭德怀看见在摇曳的烛光下,地图上蓝色的箭头活象一张张狰狞的大口正朝我军扑来。他问:“聂政委那边怎么样?一师还在界石铺吗?”聂鹤亭清晰地说“聂政委亲自指挥一军团经过急行军,逼近西兰公路,于
彭德怀背着手对着地图反复思考,回过头问:“跟十五军团联系了没有?骑兵团的行动路线定了吗?记住,一定要隐蔽行军,长途奔袭,出敌不意!”。
聂鹤亭回答说:“老总的命令是早晨下达的,十五兵团正在负责落实。估计不会有问题。”彭德怀忽地转过身,直视着聂鹤亭。恰巧机要参谋拿着一封电报进来,正是彭德怀关心的骑兵团的情况,彭总扫视了一遍,递给聂鹤亭。聂鹤亭看到十五军团的电报上说,战斗命令已经下达,定于十一时以后出发。彭德怀抬腕看表,时针恰巧指向十一时。他走出门去,双手叉腰,立于危崖前,向遥远的同心、海原方向凝望,仿佛要看到英勇的战士们纵马驰骋的飒爽英姿。他担心沿靖会大道正面推进的七十三师行动迟缓,骑兵团先于步兵到达后孤军奋战,便让聂鹤亭发电报督促七十三师加速前进,保证骑兵团侧翼的安全。同时又让告知一师、二师,务必分头派出侦察人员,寻找四方面军的前头部队。布置完毕,已是子夜时分,但彭德怀依然毫无睡意,他吹熄蜡烛,盘坐在火炕上。关于西征,毛泽东在
再说,韦杰,夏云飞赶到十五军团指挥部时,军团长徐海东和政治委员程子华正围着桌子上的地图研究情况,见到他们进来,热情地握手,然后请他们围坐在桌边。立刻有战士端上滚烫的开水,一尝,加了红糖,甜甜的。夏云飞想,这虽是当地的习惯,但也可见首长对骑兵团此行作战任务的高度重视。韦杰啪地站起来敬个礼说:“真好喝,我和云飞保证打好!”。程子华微笑着说“不急!不急!坐下慢慢说。”接着徐海东指示说:“彭德怀司令员奉中央军委毛泽东主席、周恩来副主席的指示,命令我们军团派部队打下会宁县城,迎接二、四方面军会师,经研究决定,由你们团完成这一作战任务!”话音才落,韦杰、夏云飞齐刷刷地起立敬礼,朗声表态:“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徐海东示意他们坐下,接着又指示说:“会宁县城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是二、四方面军同我一方面军会师的必经之地,王均部和马鸿逵部必然受令堵截。因此,你们要抢在敌人前头,于
他们告辞出来时程子华政委不顾拦阻,一定要再送送他们。程子华说:“彭司令已抵达打拉池附近,我们也马上要动身跟进。彭司令为此反复交待指示,一定要保证打好。长途奔袭,战士特别是马匹临时减员的情况都要考虑到,要准备对策。中途如遭遇敌人,切不可恋战。因此行军路线要尽量避开交通要道”。韦杰汇报说:“通往会宁的大小路线我们已经侦察清楚,请政委放心”。韦杰、夏云飞随即到司令部作战室同军团几位参谋在地图上研究,初步确定从罗山过西安州沿树台前进绕过海原县城,沿捷径直插会
韦杰、夏云飞当晚10时半就赶回驻地,这时部队已经秣马砺兵,形成战斗序列,战士们个个神情抖擞地等待出发,连战马也不停地打着响鼻,踢踏着四蹄跃跃欲试。韦杰、夏云飞径直走进团部,连以上干部全部肃然起立,目光坚定地望着自己的指挥官。韦杰传达军团首长的指示及作战手段,夏云飞补充具体要求。二人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然后骑兵团以每小时10余公里的行军速度开进,低矮的民房,起伏的山岗,很快被疾风般掠过的骑兵部队抛在后边。凌晨四时到达指定地点后,立刻进入村庄疏散隐蔽,待到部队安顿妥当,韦杰、夏云飞于六时整再次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熹微的晨光中,他们看到这些久经战阵的干部们虽经一夜驰骋,但仍然精神饱满,很是高兴。立即宣布军事民主会开始,详细研究制定攻打会宁县城的作战方案。规定在统一时间内,1、2连和3连分别由北门和西门突袭。进城后各连以一个排控制城门楼制高点,连队即向城内敌人驻地猛烈进攻。如果敌人有所防备,就在城外占领制高点,组织好徒步攻击队,在火力掩护下,用大木头撞开城门。同时要求各连队进城后积极宣传红军的主张,宣传我军的商业政策,遵守回民的风俗习惯。散会后,各连分别召集支部大会和全体军人大会,对各排的战斗任务再进行具体分工,并发动战士提出补充意见。旭日东升,映照得山川大地一片光明。韦杰、夏云飞分头到各连检查战斗准备并进行战前动员。提醒大家在十二点后一定要睡觉休息,恢复体力。这时,听见敌人飞机的嗡嗡声,他们紧张地注视着飞机由西南飞来,但敌机并没有发现什么,继续向东北方向飞去。韦杰、夏云飞才放下心来。
下午5时整,骑兵团迅速集合,政委夏云飞在队前再一次进行战斗动员,全团上下都为承担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无不心情激动,士气高昂。凌晨3时许,又经过一夜的长途奔驰,骑兵团已行进到桃花山下的东河一带。这里,祖河与山岩之间宽不过一华里,扼守着古驿道的咽喉。韦杰下令封锁通向县城的道路并亲自布防。夏云飞则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一位读书人模样的老人紧张得连衣服都穿反了,但当看到来者并无恶意时,立即恭敬地请到上房就座,并连声喊妻子做饭待客。老人告诉夏云飞,昨天下午他还到县城会友,虽然听说就要打仗,但老百姓照样可以自由出入城门,五时开城的习惯仍然没变。至于军队,据说是省上的保安团和县政府的保安中队。这位乡村老人,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已经恢复宁静,他忙着捅去火炉中的残灰,开始生火,他要请客人尝他的罐罐茶。不一会,温顺的妻子已端来了热腾腾的油馍馍。他似乎知道来者是干什么的,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进门都是客,不能慢待,这是祖祖辈辈的礼数。只要他不是土匪,就用不着害怕。况且来人仪表非俗,断定是个人物。更何况,他才梦见满碗的鸡大腿,寓示着要有贵客临门,就被惊醒了。他谦恭又有点自负地说“我的看法,那些队伍不顶事。保安团说不准,保安中队多是十里八乡的庄稼人,托个熟人就混一碗饭吃,根本不会打仗”。
夏云飞只来得及啜一口滚烫苦涩的罐罐茶,便马上召集各连连长和指导员在前卫连开会。韦杰决定,发起攻击的时间定在5时半,只待城门一开,即发起短距离突袭。大战在即,大家毫无睡意。骑兵们精心地料理战马,有的喂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干粮点心,有的在梳理战马的鬃毛。战马也仿佛明白自己的神圣职责,静悄悄地不发出一声声响,只是偶尔甩动着尾巴。
九时许,骑兵团走出河谷,踏上东山脚下。天色也渐渐透亮,东侧的东山、东南的桃花山、正西的西岩山,环抱着高大的会宁城。韦杰用望远镜观察,发现城墙有两丈高,上面敌人的哨兵正鬼魂似地游动。这时,考验军事指挥官的时候到了。韦杰、夏云飞低头商议几句,传令部队做好战斗准备,静悄悄地沿东山脚下向北迂回压向城门。这时,城门缓缓地打开了,韦杰盯着城门由一条缝渐次张开,直到里面的街景都模糊出现,果断地一挥手。前卫连长一搕马镫,骑兵团已闪电般地向北面的“安静”门、西面的“西津”门冲去。1、2连的战士冲到北门时,看见有一个班的敌人在向城门口急跑,1连前卫排机枪射手当即端起机枪往门洞里一阵扫射。枪一响,敌人有的应声倒下,有的连滚带爬往回跑,战士们纵马旋风般地杀进城内。二连的一个排迅速控制了城门楼制高点,开始组织火力,掩护部队向城内的敌人进攻。4连和团部如影随形般跟进展开。敌人做梦也想不到红军会从天而降,保安团大都还在睡觉,听见枪响,有的急着穿衣裳,有的吓得没来由地乱跑,有的悄悄地蹲在墙角落里,只有少数开始放枪抵抗,被卷过来的骑兵侧身撩刀送上了西天。这时,3连也由西门杀进城来,和1连2连两面夹击,将敌人包围在街西关帝庙一侧的枝阳完全小学。战士们下马徒步向负隅顽抗的敌人发起猛烈的进攻,不到半小时,保安因一个营和县保安中队就被打得溃不成军。随即,各个连队展开逐街逐巷的搜索。这时,太阳才从东山上灿然升起,而会宁城已经回到了人民手中。经清查,共毙敌10余人,俘虏300余人。骑兵团无一伤亡,只有一名参谋和几名战士挂彩。
韦杰、夏云飞命令立即架起电台,向军团首长报告胜利攻克会宁城的情况。军团首长当即来电表示祝贺和嘉奖,并转达了彭德怀司令员对骑兵团全体将士的亲切慰问。
彭德怀多年戎马生涯,不管睡得多迟,天一亮就会马上惊醒起床。收到十五军团转来的骑兵团报捷电报时,他正在鲁老道长的陪伴下观赏保和宫殿后岩石上的脚印。在坚硬壁立的红砂岩上,一只尺许长的巨大脚印深深地印在上面。这是怎样形成的呢?鲁老道长虔诚地说:“长官,这是杨泗将军飞身上马留下的,是咱屈吴山三奇之一。这位杨泗将军是汉光武时期替主投江的少年英雄,将军的称号也是光武御封。长官下榻屈吴山,斗战胜佛、三官大帝、清源妙道二
彭德怀注视着鲁老道长比寻常人既浓又长的两道剑眉,心里想,这样的人栖身道门,超然物外,实在对国家是一种损失。但当局黑暗,时局不靖,多少仁人志士报国无门,又不甘平庸,就只好走这条路了。鲁老道长从彭总的眼神里读懂了对自己的器重,他不禁肃然说:“长官,咱屈吴全山薄有庙田,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秋粮尚未打碾,先捐三十六斗,以充军粮,长官莫要嫌少。”彭德怀本来想说句感谢的话,但想到对方的身份,特别是他那种把所有的人当成香客信徒的自尊,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鲁老道长、妙圆法师和陈重山等人在打消群众顾虑,维持地方安宁方面所做的努力。他自然洞察中国社会总是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左右着人们的生活,党派、军队,甚至政权都触及不到它的核心。这种网似由道德、权势、宗教抑或宗法关系形成,又不全是。眼前的这位道长肯定以其过人的智慧,迅速地判断着时势,然后作出最明智的决策。也许是为了他心中的神,也许只是为保全性命,也许什么都不是,只为他总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不管为了什么,此刻,他是红军需要借重的人。看到刘晓主任甩着膀子拾级而上,彭德怀便让身后的参谋准备记录,他要发布的是以前强调过多次的关于政治工作的指示:“开展抗日统一战线的工作,是当前面临的战斗任务之一,和我们消灭敌人一样重要。”彭德怀停顿了一下,与刘晓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说:“无论做群众工作、白军工作、回民工作都要贯彻抗日统一战线精神。对于没有民愤的地主、一般商人,和东征时一样,执行比较宽大的政策。为了防止滥打土豪,规定除单独行动的连队外,一般连队均无打土豪之权,一律由政治机关协同地方政权统一办理,要防止错没收,如果没有调查清楚,宁可少没收一家,也可以将没收改为募捐抗日经费的形式。在回民工作中,要反对大汉族主义,承认回民的民族自治权,凡是红军协助组织起来的回民革命政权,承认它是区乡县的自治政府。”待参谋复述无误后,彭德怀又对刘晓说:“速电告骑兵团,要向群众宣传红军的纪律及党的政策。再过问一下七十三师已进占到什么地方了”。见刘晓领着参谋匆匆离去,彭德怀转过身来要同鲁老道长说话时,却已不见踪影。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乖觉的人!”
彭德怀感到今天这个上午真是不错,打下了会宁城,在会宁一线西方野战军即有陈赓的一师,杨德志的二师及骑兵团、七十三师等部队,足以应对目前的局面。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住所,开始草拟向毛泽东报捷的电文
毛、周、宋(时轮)、宋(任穷)、肖(华)赖(传珠)
会宁城被我独立支队攻占后,缴获人枪五十余,内连排军官数人,其余向定西潜逃,其他军用品在清查中。
彭 德 怀
二日十二时
骑兵团攻占会宁以后,遵照彭德怀司令员的指示,开展广泛的宣传活动。加之各路商人及青年学生曾经见到过红军,战场一打扫完毕,各店家即已卸铺板开始营业。会宁以文风昌盛享誉陇右,端的是礼仪之邦,对红军全是笑脸相迎,军民关系一开始便显得和睦融洽。韦杰、夏云飞将指挥部设在宏伟壮观的关帝殿内,命令在各城门口设置岗哨,严查出入城门的各色人等,以防止敌人混进或者混出。同时,派出部队控制东山,在四周要道增派骑兵游动哨,并开始战斗准备,防止敌人攻城。这时,国民党军新编第一军一旅刘宝堂部第二团第二营营长贾中立将会宁失守的情况上报驻甘绥署及新一军军部,随即接到新一军军长邓宝珊的电令:“(一),着该旅长即率相当兵力亲自赶赴西巩驿指挥,并派兵援应会宁。(二),对西巩驿如有遗失,即军法从事;(三),明日派飞机前往助战,应以联络。”
军情紧急,韦杰、夏云飞又分别命令一、二、三连向东南、西南、正西一线各派出一个排执行侦查和联络任务。十时许,在西南方向30余里处发现敌人,骑兵团立即展开,准备迟滞敌人。正当他们为兵力不足犯愁时,七十三师已经进入会宁县城并飞速派出部队到桃花山下南十里铺一带占据有力地形,构筑工事。韦杰、夏云飞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将迎接四方面军先遣部队的情况及会宁敌情向十五军团司令部做了报告。徐海东、程子华来电指示,会宁城防和阻击敌人的任务交由七十三师担当,骑兵团迅速返回打拉池司令部报到并注意隐蔽。韦杰、夏云飞赶往七十三师司令部,向政委陈漫远汇报了这一情况。陈漫远挽留他们吃顿饭再走,韦杰说:“军团首长命令迅速返回,不敢再耽误了。”说罢,即与韦杰火速集结部队,沿原路凯旋。即东出祖河河谷,经张城堡至老君坡进入固原境内,抵达海原月亮山后,改道进入甘肃复兴、种田,然后直奔打拉池。骑兵团从接受军团首长作战任务到攻克会宁县城,历时32个小时,行程300多华里,胜利完成迎接红二、四方面军同一方面军会师的光荣战斗任务,堪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上骑兵作战的经典范例。事后得知,国军新编第一旅驻会宁第二团第二营营副已于
会宁城打下了。近午时分,彭德怀即收到毛泽东以毛、周、彭名义关于红四方面军行动部署致朱、张、徐、陈的电报。指出:庄浪通渭两处部队均向秦安迫近,掩护四方面军主力北进并掩护二方面军从天水以西向北转移。要求四方面军除以一部接替会宁、界石铺大道外,迅将主力集结马营、通渭地区并注意天水、秦安方面。特别强调临潭部队宜迅速北撤。彭德怀对着地图沉思:现在,除静宁、定西两城外,以界石铺会宁城为中心的大道已完全被我控制。只要在武山、甘谷方面布置相当兵力,则二方面军北上的时机也已经成熟。
彭德怀思忖着电文发出后的效果。根据二十八日毛泽东对自己并告聂的电示,胡敌有六个团到天水、秦安,六个团在凤翔及天水道上。关师向宝鸡进。为策应四方面军北上,已命二师南下,成为三个方面军之中间的战略支队。因为当日朱、张电告已遵照党中央指示停止西渡转向北进,想来局面会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谁料到,黄昏的时候,彭德怀即收到朱、张等发来的致中央军委并红二方面军领导的电报,开宗明义说二、四方面军长期行军后,原气尚未恢复,同时敌已恐明确我企图。因此,目前整个行动方针:首先争取在靖远附近于结冰前渡河,尽量避免决战,万不得已时可作部分决战。彭德怀耐着性子读完其后的乙、丙、丁三条,心情沉重地仰靠在椅背上。双方根本就没想到一起!朱、张力图避免打大仗,关注的是于结冰前渡河,并要求一方面军赶造船钉,多集铁木工。对中央关于主力集结马营通渭地区的要求只字不提,相反要求二方面军留外翼箝敌。乱!彭德怀心头只有这一个字。不管是军情,还是心绪,都只有这一个字:乱!
就在骑兵团收拢部队返回途中,十五军团七十三师在祖厉河西岸与敌人展开战斗。先在
彭德怀进驻打拉池的时候,骑兵团已经先期抵达,一部已前伸到水泉一带,担任甘宁公路的警戒任务。夏云飞带着一连在城门口列队迎候,请他检阅。彭德怀慈爱地注视着因为长途跋涉满是风尘之色的战士们,有的战士满嘴皮都结着血痂。他下马径直来到战士们跟前,战士们也都飞身离镫,挤在彭德怀身边。大家争抢着和他握手,有的就流下泪来,一名小战士望着彭德怀紧张得连问候都忘记了,彭德怀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他感到战士的身子骨是那样稚嫩、单薄。还是个孩子啊!他在心里感叹。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情绪在他到达开元寺时还未曾散去。
释妙圆法师以佛门最高的礼仪迎接彭德怀。他身披大红祖衣,在前双手合十等候,身后两序大众并排夹道唱赞,中间是崭新的红毡。彭大将军纵然是见多识广,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微笑着谢绝了妙圆法师要他走上红毡的反复示意,只从僧人身后经过。僧人们也马上转过来面向他合掌诵经,他们深为将军的谦虚礼让而感动,殊不知彭德怀只是怕踩脏了红毡。在乡下,他见过大户人家娶新娘子,落轿时脚不沾地,而是反复挪移红毡,让新娘走在上边,名叫串红毡。我彭德怀又不是新娘子!他嘴里嘟哝,但还是接受了僧人们的好意。当他被领进大雄宝殿时,发现偌大的殿内,拼起两条长案,已架起了电话,只是当发现军用地图挂在佛像前时,就让取下来,挂在十八罗汉身后的墙壁上。他请妙圆法师不要拘礼,妙圆法师合十道谢后就走出去了。过一阵进来时,他穿了一件缀满补丁的海青,差点让彭德怀认不出来。这时,僧人们已端上茶点果品来,单是果类就有八、九种之多。彭德怀拿起一只香水梨,咬了一口,梨汁溅了一下巴,他用手掌抹去,再在衣襟上一擦。将军的粗豪使妙圆法师倍感亲切,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彭德怀,在印证鲁老道长的判断。因为他说彭长官的相貌已超过自己相人的经验,将来的地位还在官居奋威将军的王进宝之上,大约在徐达、常遇春之间。妙圆法师又望了一眼罗睺罗尊者的塑像,二者似有神似,又全然不是。倒是彭德怀客气地问:“师傅叫释妙圆,这名字有啥讲究啊?”妙圆法师站起身,对殿后窟内的三世佛合合掌说:“释是指本师释迦牟尼,出家人都姓本师的姓。妙是好,也不全是,先前有位法师六十天才讲一个妙字。圆是因为观世音菩萨有耳根圆通的经文,说耳根最利。惭愧,曹(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彭德怀看他朴实得像一介农夫,伸开腿,穿了双锥补过的旧布鞋,觉得他同鲁老道长有所不同,但开口同样大有文墨。称赞说:“师傅的修行好,刚才的礼仪太隆重了,以后万不可这样。”妙圆法师真诚地说:“将军过谦了。所谓修行,就是修正自己不正确的行为。依曹(我)看,将军是大善之人,曹(我)佩服得紧!”彭德怀不自觉地也合掌感谢。这时聂鹤亭带着机要员走了进来,妙圆法师立即起身离去了。聂鹤亭汇报说十五军团的七十五师在向会宁红堡子运动,敌军李国清部九五六团正从定西关川东下,很可能遭遇。彭德怀立刻凑近地图,太远,就让取下来铺在桌面上。他看到这里地势开阔,有祖厉河流过,向南通向靖远,向西通向定西方向,战略地位相当重要,是二、四方面军会师后北来的咽喉要道,他下决心打一仗。但为了慎重,他又问徐海东的意见如何?聂鹤亭回答:“徐军团长还在会宁,他说要打,他就近指挥。程政委已去周、贺家地,水泉一线侦察黄河情况及检查水泉堡农会工作,已接到通报。”彭德怀用手指拃了两下说:“将我的决心告知徐、程二位,那就打!再通知骑兵团准备策应。”刚说到这里,刘晓主任也走了进来。彭德怀打个招呼即开始布置工作:“宁夏战役,黄河是只拦路虎。要造船!由你和程子华落实核查打拉池、小水、水泉一带的所有大树,特别是榆树,要登记造册,准备砍伐。对凡有木工手艺的匠人不论远近也要登记造册,要当做作战任务完成。”
刘晓汇报说:“为运送给养,我们已由各农会管理境内所有大车及骡马、骆驼等大牲畜,到时运送木材。”彭德怀满意地点点头。刘、聂分头去落实后,彭德怀一个人在大殿里踱步。长年累月在厮杀声中度过,他觉得自己已不会感情用事,但在这幽静灵异的北魏禅窟独处,内心突然涌起孤寂甚至有些哀伤的情感。湘江苦战,尸横遍野。草地跋涉,连陈光都差点饿死,有多少好兄弟都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好在现在终于有了落脚之处,会宁城也打下来了。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陈赓。自己在红军中一直身居高位,几乎所有的军人都是下级。虽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要有差别就是谁的仗打得好,同谁的交谈多一些。但对陈赓,则有兄弟般的情谊。本来陈赓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是大少爷,自己则是穷叫化子出身,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有声气相求的知音之感。他拖着伤腿,走过万水千山,真是不容易啊!那将周恩来抬出草地的侠肝义胆,那土城前线的视死如归,连总是微笑着的脸庞也是那样英俊,造物主都偏爱他!他吩咐接线员要通陈赓的电话,一阵嗡嗡过后,他听见了陈赓的声音。他说:“陈赓,西征临行前的交待要不打折扣,要做团结的工作,不能再来个两河口!邓宝珊的部队能打不能打?啊?”听见陈赓在简明扼要地汇报,他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连句问候同志的话也不会说呢?一开口就是上级,不对,他入党的时间比自己还早,是指挥员的口吻呢?陈赓说:“老总,西北阴寒,我为您找到件皮大衣。还有,您的胃病没犯吧?”
本日,毛、周、彭致电朱、张等,表示:先前关于“敌已恐明确企图”的顾虑是多余的,但请尔后将打通某方等,勿向下级传达。并且同意迅速从靖远、中卫渡河的意见。同时强调在甘谷、庄浪仍宜配置必要兵力,迟滞胡敌,掩护二方面军北进。这也是含蓄地否决了朱、张提出的关于“二方面军在陇县一带,抄胡敌尾后箝制之”的意见。尽管陈赓的一师还没有到达,但定西赴会宁之敌已被击溃,七十三师战力的强悍于此可见一斑。在电文中毛泽东再次希望:“以待兄部之到达”。会师,仍是毛泽东最关切的大事,彭德怀反复研读这则抄送给他的电文时想。
在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及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千呼万唤中,
是夜,彭德怀久久难以入睡。电文没有张国焘的署名,他是西北局的书记,是保留意见还是根本不同意会师?而且直言不讳是“为统一领导和军事指挥,以很快能与你们会面为好”。张国焘还没有丢掉幻想,只是迫于共产国际的压力才姗姗北上的。领导和军事指挥怎样统一?既然不承认毛、周的权威地位。那么,只有敲锣卖糖,各干各行了。但共产国际站在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中央红军一边,张国焘只得服从这个大局。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已稳操胜劵,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做出让步,但怎样让步还无法逆料。想到这里,彭德怀放心了,很快就沉入了梦乡。果然,第二天彭德怀就收到朱、张等关于增援会宁致毛、周及他的电文:
毛、周、彭:
五日二十一时,已令宏坤率两个团,明由马营附近取道康家堡或其他捷径增援会宁,限七日到达。
朱、张、徐、陈
彭德怀的目光在电文后的署名上留连良久。张国焘、陈昌浩。陈昌浩虽说在四方面军位高权重,但凭有限的交往,他认为是个意志薄弱,且有些书生气的人。这个张国焘则既阴又狠、又臭又硬,还真是难对付。根据电文看,他们也很快就到会宁了。但愿马克思保佑,再不要跟中央较劲了。想起八日来电中“二、四方面军均缺冬衣,兄能否备一部发给各军?请复,以便处理”的要求,他要聂鹤亭动用预留的现大洋,向各地商贾再购买一些棉花布匹,特别是要动员战士捻线,织毛衣,接济二、四方面军。同时,他直接发电报给二十八军军长宋时轮、政委宋任穷,要他们准备慰劳品送豫旺堡。
晚饭是凉面和几样荤素小菜,彭德怀很是满意。凉面很是劲道,既韧又滑,吃在嘴里似有麦子的清香。释妙圆法师考虑得周到,既有一瓷盆打得很花的鸡蛋汤,又有飘着葱花的酸浆水。彭德怀对刘晓说:“这浆水清热解暑,要战士们多喝一些。”刘晓说:“各炊事班已通过请教老乡,学得较为地道了。老总喝蛋汤,这个有营养。”彭德怀又操起勺子舀了一勺蛋汤倒在已加了浆水的凉面里说:“咱也营养营养!”餐桌上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这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彭德怀一般心情愉悦,大家也用不着怕他。饭后,彭德怀在殿前散步闲眺,警卫员说妙圆法师不吃晚饭,就让人请过来问这有什么讲究。妙圆法师说:“有劳将军挂怀。曹(我)持午,午后再不进食。”彭德怀奇怪地看着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双目有神。就问:“不饿吗?何苦呢?”妙圆法师说:“这是曹的规矩。佛在《处处经》上讲,过午不食能得五福;一少淫、二少睡、三得一心、四无下风、五身得安乐,亦不作病。曹不是求福,只是守祖宗的规矩。”彭德怀听了大为赞叹,看他穿得这样破旧,又整天忙碌不休,很对自己的脾气。接着妙圆法师就随着彭德怀的视线向对面的屈吴山望去。只见山头白雪皑皑,夕阳下映衬得周边的森林越发地苍翠。特别是主峰挺立万仞之上,有种气度不凡的夺人神韵。妙圆法师说“将军,因缘果报不可思议。世间一物降一物,天生个吴三桂,就降个王进宝。屈吴山就借个让吴三桂屈服的天意。将军光降屈吴山,也是有感应的。”但彭德怀并不应答,他总认为这一套学问是地主老财的东西。不过,他也理解法师的一片好意。特别是会师在即的节骨眼上,他乐意听到吉祥的话,因为古今为将者均有忌讳。
十月十号的一天,彭德怀起身很早。他来到殿外的院坪里散步,看见山下殿堂里已是灯火通明,传出低沉的诵经声。一抬腕,才四时刚过,人们都说山僧慵懒,看来是误会了,只是他们的内心世界不为普通人所理解罢了。朱、张他们昨日已到会宁,为此中央准备今日发一则通电以示庆祝。二方面军还在渭水一线,尚不能称三军会师。但电文已经拟就,可见毛周诸公的急迫期待之殷。越是这个时候越容易出纰漏,彭德怀又将当前的情况过滤了一遍。十月的晨风已经很凉,他俯瞰着脚下东南处的山包,隐隐绰绰地真像一只翘首向天的灵龟。白天妙圆法师指点过的对面的象山,在黑暗中的轮廓更为形似。这地方还真有点意思唻!才想着,妙圆法师已走了上来,跟彭德怀站在一起。彭德怀想说句什么,突然妙圆法师噫了一声,彭德怀立刻发现对面屈吴山的南沟大沟上浮着三个火球。中间的稍大,两侧的略小偏下,俨然一主两仆的模样。彭德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猜不透其中的缘由。正在思量,那火球忽悠忽悠地向上爬升,猛然间倏地向开元寺方向破空而来,似乎能听得见急速飞行的嗤嗤声,又突然消失在茫茫天幕中,只觉得夜色更深了。彭德怀听见妙圆法师惊喜地说:“将军,这是著名的屈吴神灯,从来都是难得一见,国家要有祥瑞之事了!”
彭德怀接到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为庆祝一、二、四方面军大会合的通电,已是中午时分。他将电文的甲、乙、丙、丁四条反复品味,他知道这是一则主要起宣传作用的通电,几乎没有一句带有实质性的内容。这也难怪,这只是在抗日的旗帜下喊出的一篇口号。如果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话,就是通篇热清洋溢,语调欢快,也许应验了妙圆法师的话,这预示着祥瑞吧!这显然不是毛泽东的手笔,出自何人之手,彭德怀日后也没有问起。他是职业军人,他关切的是各种繁文缛节,浮词丽句背后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他要直接跟张国焘通话。电话中的张国焘还是保持着那种故作高深的矜持,遣词造句也颇费斟酌。彭德怀说他将于明天动身赶往会宁与张、朱、徐、陈诸同志见面。张国焘断然拒绝,并说,他将马上与朱德赶到打拉池见面。话不投机半句多,通话到此结束,彭德怀只好将东北军四个军的位置以电报形式发出。具体为:王以哲军驻洛川,董英斌军驻庆阳,何柱国军驻固原,于学忠军驻兰州。通完电话后,彭德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仔细思考张国焘在电话中的腔调,与两河口时没有多大变化,但似乎雄强霸道的底气略有不足,这是因为实践证明南下行不通嘛!
对会宁会合相关情况的部署,彭德怀要求陈赓随时都要向自己、向中央汇报。聂荣臻留陈赓代表一方面军欢迎二、四方面军,是再也合适不过了,他是鄂豫皖时期的红十二师师长,当时他麾下的两个团长,足以衬托他的名将威仪,一位是徐海东,一位是许世友。更何况,未来的上将陈锡联还只是一个才入行伍的小班长。现在,徐海东亦到达会宁,具体负责执行彭德怀的作战命令,这就是拟向靖远迫近争取国民党军新十旅哗变,同时抑留于学忠于兰州。
下午二时,彭德怀发出“关于红一师与红四方面军在会宁联欢及部队行动部署致毛泽东”的电文。他向毛泽东报告:第二师本日晨占领隆德、静宁间之廿里铺、王衡庄之线,向庄浪及其以东游击,威胁进入张家川之胡敌,待二方面军到达隆静地域,我第二师即转至固原西南佯攻固原及开城间,破坏何敌北进计划,牵制董英斌。同时,他将与陈赓根据前线战况拟定的第一师的行动计划报告毛泽东,即十一号向定西以北、榆中以东活动,拟抑留敌补充旅于金家崖、清水营及迟滞于学忠南进。对日后战局的设想,彭德怀的计划是:待董英斌集中固原,王以哲集中瓦亭、隆德一线之时,我以不超过二千人的部队附骑兵经西峰、戛川,袭凤翔、陇县,破坏渭河北岸交通,障碍胡敌西进。当然,彭德怀知道这是一招险棋。因此,他特别强调:此着须在必要时付行,并须李毅以若干方便,才能有充分把握。
下午四时,彭德怀收到周子昆发来的关于一、四方面军于九日在会宁会合情况的电报。
毛、彭、叶:
甲、总部及四方面军直属队九日到会宁。面晤陈师长谈及一方面军及苏区情形,特别是统一战线伟大成绩,一般干部异常兴奋。
乙、一师小部今在会宁联欢,一般指战员情绪很高。
丙、我们汽油、洋油只能用五天,请速给以大的补充,否则有停工的危险。
子 昆
十日十六时
彭德怀浏览了一遍,当即安排聂鹤亭负责落实。并让将办理情况向毛泽东、周恩来汇报。不知道为什么“请速给以大的补充,否则有停工的危险”等话又给他某种不愉快的感觉。彭德怀自省,自己还没有从两河口的阴影中走出来。现在中央军委委派自己在前方坐镇指挥,而自己与张国焘又是针尖对麦芒的状态。想到这里,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相忍为党,大敌在前,红军再也不能闹分裂了。
彭德怀对这份纲领反复研读,对纲领最后的要求:“本纲领不得下达,各部任务,由朱、张两总及各方面军首长以个别命令行之。”再三斟酌,认为这不单纯是保密的问题,而是留有余地,给三大红军充分的自主权。毛泽东显然知道纲领执行的难度及当前敌情的不确定性。那么,我军呢?正当彭德怀在开元寺大雄宝殿的北魏石板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苦苦思索时,中央的电文又到了。确定由毛泽东、彭德怀、王稼祥、朱德、张国焘、陈昌浩6人组成军委主席团(周恩来因与蒋介石谈判,暂不参加),并规定3个方面军的行动,统一由朱德、张国焘分别以总司令、总政委的名义,依照中央与军委的决定组织指挥落实《十月份作战纲领》的各项任务。中央这种顾全大局,不咎既往的做法,首先是四方面军的同志很是兴奋。但是彭德怀感到肩头的担子更重了。自从参加革命以来,还从来没有放到这样显赫的位置,而且直接要听命于张国焘。于是他想起了一个成语是,叫“与虎谋皮。”但他又坚决地摇摇头,四方面军的广大干部战士是好的,不承认这一点,就无法解释他们在鄂豫皖打下了那么大的一块根据地,同时将部队发展到了八万余人。看来毛泽东也在让。现在要做的是尽快迎请朱、张两位到打拉池来。这里位置居中,背靠苏联,临近黄河,通过几天的观察,彭德怀认为,这里民风硬朗,好武尚义,土地肥沃,可堪养军,是理想的指挥三个方面军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的指挥部所在地。
十五军团驻地在打拉池小学。校外泉水潺湲,古木森森,几匹肥壮的战马拴在合抱粗的大柳树下,不安分地晃得铃铛直响,其中的一匹大白马显得格外神骏。彭德怀知道这是徐海东的爱马,当他扬鞭驱驰战马在战场上掠过时,部下将士无不争先效命,奋勇杀敌。
徐海东、程子华已在教室改成的作战室铺好台布,摆放好果品、茶点,等候彭德怀的到来。红十五军团的前身是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后,于1932年11月重新组建的红二十五军。程子华是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派去的干部,徐海东则是土生土长的鄂豫皖干部。但徐海东主动让出军长的位置,改任副军长。他自称打仗有瘾、走路有瘾、喝酒也有瘾、就是当官没瘾。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一度极其困难。徐海东在7000元的家底中送去5000大洋,解了燃眉之急,被毛泽东感念了一生,称他是于中国革命有大功的人。彭德怀亲切地同他们围坐在一起,彭德怀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咚地放在桌子上,往椅背上一靠说:“海东、子华,七十五师也很能打嘛!先前师长空缺,我意就让韦杰去,打下会宁城真是干净利落唻!二位看怎么样啊?”徐、程自然同意。彭德怀说:“那就让刘晓上报毛、周,中央。”随即徐海东将近期作战情况及建立和巩固农会的情况,程子华将境内大树的登记及砍伐运输情况向彭德怀做了汇报。彭德怀想起九月份毛、周、彭致朱、张的电报中还认为进攻宁夏要等到十二月黄河结冰后,仅仅十多天,时局已发生重大变化,必须马上造船渡河。因为夺取宁夏打通苏联,不论在红军发展上,在全国统一战线,在西北新局面上,在作战上,都有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在保证阻止胡宗南把一、四方面军隔开方面,也是极其关键的大局。他想起毛泽东在电文结尾处:“时机迫促,稍纵即逝,千万留意,至祷至盼”的话,真是忧心如焚,十万火急。他感到程子华的工作做得细致,做得及时。他又询问木匠的寻找认定工作,程子华当即拿出花名册。彭德怀交待聂鹤亭,将这一切立即向毛、周汇报。同时,再过问一下周子昆电文提到的落实洋油、汽油的问题。
彭德怀寻思了片刻,抬头问徐海东与程子华:“二位离开鄂豫皖已有一年了吧,可惜焕先同志没有见到这一天。”语调有几分苦涩。徐海东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程子华沉默了几秒钟,坚定地对彭德怀说:“彭总,四方面军的干部战士是好的!国焘同志仗着老资格,谁也不放在眼里,大家是不满意的。而且有点白衣秀士的味道,山寨的椅子是坐不稳的。”徐海东接过话头说:“一提张国焘我就有气,这个人不地道!”彭德怀沉吟着,不动神色地抓起几颗炒大豆嚼着。他在心里衡量,程子华不愧是周恩来派去的,他知道你在想什么,将来革命胜利了,可以管全国的建设工作。徐海东是位义烈汉子,有点象自己,打仗是把好手。这两个人真是罕见的好搭档!全军多有这样几位能文能武的战将,何愁宁夏战役不能实现呢!彭德怀想再催催张国焘,让他速来打拉池,于是对徐、程二位说:“朱、张已同意尽快来这边,要安排一下佯攻靖远的事,让邓宝珊的那个团龟缩在城里不敢捣乱!同时将这个情况报告朱张”。他知道,张国焘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这是在催他束装就道,因为中央已作了让步,该拧成一股绳,共同执行《十月份作战纲领》了。
彭德怀走在打拉池村镇间时,显得十分高兴。一队队骆驼驮运着小山般的军需物资正向小水方向而去。他知道这是古丝绸之路,向下出杨梢沟可就近抵达靖远。三十军拟在虎豹口渡河,正在大芦子一带秘密造船。四方面军的作战任务按《十月份作战纲领》已经十分明确:一是南向西兰通道地区,形成扇形运动防御,拒阻南敌进攻。二是迅速完成造船任务,以三个军渡河攻宁。这时,三挂胶轮大车正卷着灰尘走过来。驱使牲口的嘿嘿吁吁声,随行的战士老乡的喧闹声使彭德怀紧走几步,赶到路边。车上满载着已改成的木板,还散发着树腥味。大车一律由健马掌辕,三匹黑得油亮的骡子搭梢,纵然这样,骡马依然挣得汗水淋漓。彭德怀叫过刘晓,问:“除送三十军外,你看能否在就近选一地点造船,减轻运输强度?”刘晓当即回答:“水泉堡农会已在陡城,那里也在黄河岸上,而且滩涂辽阔,已收集一大批木板、石灰、桐油、铁钉、棉花等材料,可以试行造船。”彭德怀让他同聂鹤亭再察看一次隐蔽条件,会同徐程首长落实,但以保证大芦子造船为主。有几个老乡看见彭德怀带着警卫员,像个大官,谦恭地打招呼,彭德怀高兴地同他们寒喧了几句。分了地主老财的羊只、粮食,老乡们都说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头上的天高了,不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脚下的地也平了,不再连走的路也没有。这使彭德怀不由自主地想起平江、阳新老区群众对红军的热爱。那时在营地,终日的歌声、口号声不绝于耳。粮食缺乏,农民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薯丝、玉米、稻米,自动送到各部门前,倒在桶里就走。而且妇女老小,人手一扇,站立道侧,替红军扇凉。是什么力量让群众觉得红军比亲人还亲呢!这就是红军是咱穷人的部队。打拉池一带的群众对红军的热情也在急剧升温,这是彭德怀感受得到的。昨日他去小水视察,一个排正在吃饭,竟如同人家过红白喜事一样,有菜有酒,那面条薄细可口,是村上的巧手媳妇做的。彭德怀在街上走,时不时听见嗡嗡声,他循声走去,在一户人家的木棚下,看到一位老大娘在同新媳妇模样的人吃力地推磨,头发、脸上、身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面灰。两人均是缠过的小脚,那媳妇羞怯地低着头,老大娘则大方地回答他的问话,原来各磨各碾都有定额,农会的人不过秤验收就不能休息。问怎么不用牲口拉,回答说牲口往会宁送东西了。问掌柜的呢,回答说造船去了?彭德怀告辞出来,在路口伫立良久。自己就是穷人出身,一九二二年决意向鲁广厚辞职返湘归田,开荒种地,知道一年庄稼两年务的道理。农民用汗水摔八瓣换来的粮食供给我们,我们还不能为穷人打天下,算个什么共产党人?他又愤愤地想,这个张国焘!一天推一天,一时推一时,就是窝在会宁不动。毛、周已致电朱张:“彭司令员在前方找木匠十人,搜集石灰、棉花(破布条),各三百九十斤,在靖远打拉池代找木匠木料,以上拟于本月底办到。”而且强调:“造船责任完全靠四方面军负担,请将造船队工兵连 即随派往。”可见中央对战局的忧虑。凭着军人对战事的敏感以及多年戎马生涯的经验,彭德怀知道,蒋委员长进剿的命令即将下达。现在,兵力局促会宁一线,无法展开宁夏战役,诸多不利。他一改平日急如星火的姿态,缓缓地走着。他在思忖,张国焘为什么出尔反尔,不到打拉池来?中央电催也无动于衷呢?是就近指挥部队向南防御?还是不愿脱离自己的部队?是对《十月份作战纲领》有抵触情绪?还是不愿见我彭德怀。那就我去!
回到红山寺,彭德怀已看到朱张以总司令部名义发来的电文,但只字未提何时动身,只是通报近日在定西县西巩驿、吴家川北坡、各家咀同国民党第八师发生激战的情况。未了,说司令部派出的以余洪远为团长的工作团将到打拉池检查西方野战军工作,气得彭德怀将电文掷到地上。想了想,又将电文捡起来,喊聂参谋长交待迎接检查事宜。会师了,就该以大局为重嘛,是我老彭代表党中央,在这里迎候二、四方面军嘛!你张国焘连这点都不明白?!让你组织指挥,是中央顾全大局。现在真地指挥起来了,这不,已派出检查团了嘛!他想对毛泽东、周恩来发电阐述自己的观点,又觉得毫无必要,毛泽东比自己高明嘛!对张国焘的认识比自己深嘛!何况他们都是北大旧人,谁不知根知底?现在自己能做到的只有等!
释妙圆法师见彭德怀神情冷峻,闷闷不乐,就请他到方丈室吃茶,彭德怀答应了。几日相处,彭德怀感到这个跳出红尘的出家人比在家人更为清苦。早年,何键于临澧举行“佛法”大会,要为准尉以上军官行受戒礼,时任一营营长的自己断然拒绝:“我不信佛,何必受戒”!坚决抵制这一封建迷信活动。何键还想以二等厘金局拉扰自己,也被周磐因为自己不搞钱,劝何键打消了念头。在开元寺同妙圆法师相处十余天后,他发现僧人不为外界所知的另一面。妙圆法师显然同三教九流都有非同一般的交往,但他这样刻苦自律,却谁也赶不上。一日一食,吃得虽说极其简单,但整天却少有安闲,照顾庙田、清理殿堂、领众诵经,而且晚上只睡三五个小时。他看妙圆法师往小方桌似的火炉里添柴续火,从瓦缸里舀水倒进砂罐里,接着往一只古色古香的紫砂壶里倾入茶叶,听见水开始响,就神情专注地盯着水面,便也盯着看有什么名堂,只见水先是从罐底泛起三二个小泡,然后罐沿处开始起泡,妙圆法师的手已经握在罐柄上,猛然间罐中间才翻起沸腾的水花来,妙圆法师已经一把提起砂罐,噗地倾进紫砂壶少许,又晃一晃,将茶水倒进脚下的瓦罐里,再分两次注满水,合上盖,才安然地坐下来。彭德怀看他烧罐水都弄得如此神秘紧张,不觉有些好奇。妙圆法师说:“这水是积存的屈吴山雪水,水好,火候也要得法,三沸而已,再沸就老了。这是上好的铁观音,曹是出家人,也提醒自己时时默念观世音的意思,水要急泡,若是龙井,得稍顿一下,那茶太嫩。”说着将茶斟进两只浅色薄胎茶盅,已经闻到幽远的茶香。彭德怀端起来一尝,果然好喝,连喉咙深处都感到润润的。他看这茶盅小巧可爱,几笔兰草也楚楚有致,不住打量。妙圆法师说:“这是曹本地磁窑名师龙华山人清末民初的东西”。听说本地烧瓷,彭德怀很感兴趣。妙圆法师就把如何从唐设会州时开窑到明清之际十八省的人来此谋生的事说了一遍,又夸张地说:“将军,咱西北人吃饭,端的碗十有八九是曹这儿烧的。”彭德怀脱口而出:“打拉池真是个好地方!”品着好茶,话题又扯到茶上。彭德怀问:“法师生活如此自苦,为何喝茶却这般讲究呢?”妙圆法师说:“佛祖怪罪,由于无量亿劫来的习气,众生都有点爱好。在佛家,因为有个赵州茶的禅门公案,品茶是清雅的事。茶的性情纯净,也可以洗涤烦恼。还有,作弄茶,心要沉静,于僧人也最为相宜。”彭德怀双手向着火,又问:“师傅们念经怎样才算修成了呢,法师怎么修行呢?”妙圆法师郑重地合掌说:“将军这一问有无量功德!十大愿王导归极乐,最后往生净土才算修成。至于上殿念经,也算是修行,但如军人必须排队一样,这既是约束自己,也是做给外人看的。说到深微处,印光法师的‘发大菩提,生真信愿,毕生坚持,唯佛是念’四句话,不仅概括了所有经书,也是修行的诀窍。我的师傅一辈子只是一句阿弥陀佛,一个大悲咒,翻翻滚滚,日夜不停,最后好端端地坐着,唤我说:妙圆,沏一杯茶来,我口苦。我才要端茶,他哈哈地边笑边喊,是观世音菩萨!是观世音菩萨!已经往生了。”说到这里,妙圆法师神色庄重,有两行泪水流将下来,他也不擦,只向彭德怀合合掌,又解嘲似地说:“只有观世音菩萨接引,品位并不高,如果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手持金台都来,那才是上品上生。”
彭德怀似有所动,他知道世间有许多事,不在其中的人是无法通晓其精髓的。自己连年排兵布阵,就懂这个。但同毛泽东相比,人家看问题就是深远,自己只能是个莽张飞。看来此生此世,要像妙圆法师这样能把茶喝到这个境界,自寻一番情趣,是没有这个福分了。想到眼下的烦心事,他问妙圆法师说:“法师,佛门有没有败类?”妙圆法师沉默了一阵说:“出家难呢,有身出家心未出家的,有心出家而身未出家的。将军是遇到难处了。”彭德怀哼了一声!他知道会师通电一出,蒋介石不会坐视不管,必然有新的动作。果然,
彭德怀再次想到了林育英。现在看来只有林育英挟国际之威,才能让张国焘真正清醒过来。没有料到的是朱、张一改迟迟不动的故态,明确表示要来打拉池相会,并且提出二方面军首长也要抽一二人到打拉池。打拉池、打拉池,彭德怀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两声。看来刚才致毛泽东的电文已是多余的了。因为电文中自己审时度势,提出自己与朱、张、贺、任等同志会面,需经打拉池、会宁城与他们会谈,但往返走路及会面需二十天,这样,要野战军行动推迟才行,此其一。其二为自己原准备在本月底召集高级干部会议,传达行动方针,讨论宁夏工作,举行誓师阅兵典礼大会,提高部队战斗动员,并希望由中央转告朱、张等同志。看来,张国焘采取的是攻势,直接要由总部制定密本。自己呢,想通过高级干部会议的形式统一思想,进行战斗动员,竟然输了一着。毕竟谁也指挥不了谁嘛,只能在国际的影响下,商量着来嘛。他想到了一句俗话。
彭德怀感到时间过得真慢。大战在即,三个方面军的情况却是这样,毛泽东肯定比自己还要着急。是不是自己把情况想得过于复杂了?朱、张他们要制定密本,何尝不是由于军情紧急,便于集中兵力对敌作战?不过他又摇了摇头。既然放不下西北局的头衔,就说明还没有把陕北的中央放在眼里嘛。当然,这是过渡阶段。但什么时候过渡到全体红军将士令行禁止地听从遵义会议确定的党和军队领导核心的指挥呢?连彭德怀自己也说不准。但当他收到徐向前、陈昌浩发来的“关于红四方面军正坚决执行党中央正确策略路线致林育英等电”时,得到极大的安慰:“四方面军北进以来,得到党中央、军委直接领导,及与一方面军会合以后,士气大增,万众一心,正坚决执行中央正确策略路线与一切,学习一方面军模范经验,努力学统一战线策略,严对党政工作,开展思想斗争,力求战术与组织工作之进步。当此抗日救亡运动开展,三大主力红军会合,并有把握达吾党之策略战略目的。希望各同志时常指示工作,弟等将用一切努力以完成上述给我之任务”。
彭德怀又将电文默诵一遍,高兴地让聂鹤亭当即将此情况转告徐海东、程子华二位。刘晓也激动地说:“彭总,这是一份值得喝几杯的电文”。彭德怀佯装恼怒地看着刘晓:“你要打我的士豪?你去找海东他们,他有的是好酒,还有臭豆腐”。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是想起徐海东除了徐老虎的威名之外,还有个“臭豆腐”的雅号。这雅号是国民党送给他的,意思是说粘上了得叫你脱层皮。
晚十一时,彭德怀收到杨得志、萧华关于左权、聂荣臻已与二方面军领导在平峰镇会面的电报。并说二方面军部队二十三日可到单家集、将台铺。二师将于明日由界石铺归还主力,彭德怀暗自说这一天真正有些意思。
十八日,敌西北“绥靖”主任兼总司令朱绍良,发布《剿匪计划纲要》。二十一日,敌总攻开始。次日,蒋介石飞抵西安坐镇,逼令东北军、西北军参加进剿。敌人依仗优势兵力和步步为营的战术,向红军并进猛扑,攻势凌厉。红四方面军四军、五军、三十一军部队,于界石铺、马营、华家岭、宁远镇、新集、葛家岔一线,坚守防御,顽强抗击。这一带正位于苦甲天下的甘肃中部干旱地区,地势空旷,利于敌人飞机、炮火发扬威力,而我军不便隐蔽集结,机动制敌,战局进入极为艰苦的胶着状态。
中央自然高度洞察前线红军的艰难境况,一方面接连发电朱张尽快赶赴打拉池同彭德怀会面,一方面派林育英离开保安来打拉池面见彭德怀,商谈应变措施。彭德怀自然了解林育英是毛泽东极为信任的人,也是目前唯一能对张国寿施加影响的人,他肯定要带来毛泽东最真实的想法。因此,当彭德怀见到余洪远率领的工作团时心态已转为平和。余洪远自称在两河口见过彭总几次,这次前来隐隐以总司令部特派自重,彭德怀也见怪不怪,同徐海东、程子华、刘晓、聂鹤亭一同出面,隆重接待。首先由徐海东汇报西方野战军关于海打战役,特别是宁夏战役的准备情况,自己则表示对朱德总司令、张国焘总政委的欢迎之忱,并表示坚决拥护朱张依据中央决定指挥西方野战军。对这点,余洪远表示满意。接着他充分肯定了为迎接二、四方面军北上,西方野战军筹措给养及为造船渡河准备物资的情况。这使彭德怀想起一个笑话。说打拉池有个半瞎子,近日常喊,真龙天子下凡了,多少年没有的事出现了,头上老是光溜溜的晴天。这是因为,溪边泉畔凡是长成材的大树都锯光了嘛。汇报期间,机要参谋送来毛、周于十二时发来的电文:
彭转朱、张兄等:
会谈时请首先注意宁(夏)战役的准备与部署问题,关于如何夺取定远营,如何克服困难及如何接取远方货物等,均须注意并以商定结果见告。
毛、周
至于朱、张十六日电文中的各项要求,毛、周二位只字不提,彭德怀感到心中有数了。彭德怀感受最深的还有余洪远等人的着装,虽说是高级干部,依然十分破旧,因为准备的衣服以御寒为主,更何况没有被服厂,也来不及准备制式军服,所以四方面军的同志还是杂色的衣裳。看自己这一边,全是制式军装,簇新整洁,徐海东、程子华他们尤其显得红光满面,健壮气派,映衬得余洪远几个人有说不出的落魄、寒酸。这种情况,与一年前在两河口时正好相反。彭德怀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保安的毛泽东,当时他预言,四方面军一年以后会回来的,这不回来了吗?但无凭无据,为什么说是一年呢?真是神了。四方面军的同志们,受苦了!这些账最后都会算到张国焘身上,但同志们不免要受连累了。彭德怀在心里叹息!石火电光般地,他想起来了。这位余洪远当时是川陕苏维埃的副主席,在卓克基为中央红军准备了两百万斤粮食,两万斤盐巴,还有一些牛羊、骡马和蔬菜,听说是奉徐向前之命完成任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撞击了彭德怀的心坎一下,他笑逐颜开地说:“今天咱们好好地打打牙祭,老乡见老乡,心里喜洋洋嘛!”
晚餐极为丰盛,还特意邀请了打拉池农会的领导成员及部分知名人士。徐海东慷慨地拿出从陕北带来的西凤陈酒,大家连连碰杯,畅叙友情,彭德怀也破例喝了几杯。席散后,彭德怀特意留下了陈世祥,和他回到大雄宝殿落座。陈世祥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系,参加过五四运动,由于厌倦在外的奔波,年前返回打拉池。他家属于富裕层次,却主动捐款纳粮,因此彭德怀特意关照不打他的土豪。陈世祥很是感念彭大将军的恩德。他看到殿内陈设依旧,只是香火蜡烛象征性地点燃了一些,不比往日的繁盛。但,这也难能可贵了啊。
彭德怀和蔼地说:“明天,你的老同学,我们的张国焘总政委要到打拉池来,你见不见啊?”陈世祥心中一惊。这还是第一次同彭德怀司令见面时,谈得高兴,顺口说共产党里有一个熟人叫张国焘,这不被司令员记住了。他嗫嚅着说:“彭司令,哪敢称同学,当时他是学生领袖,我们只是摇旗呐喊的热血青年。他胆子大,口才好,讲话很富有感染力,在集会上,大着嗓门登高一喊,我们就哗哗地跺脚鼓掌。”想起往昔岁月,陈世祥瞳孔里闪射着青春的光泽。彭德怀问:“以后再有联系吗?”陈世祥笑着说:“我同他只说过一句话,那天在未名湖畔,他携着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走,我多看了两眼,张国焘以为我要同他说话,问:‘你是甘肃省的吧?’我说:‘张主席,是的。’他是学生会的主席。就这一句。”彭德怀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岁月已经将这位五四青年打磨成四平八稳的中年人了。彭德怀希望他能振作起来,利用在地方上的声望为革命出力。想了想,他命警卫员取了一支勃朗宁手枪还有一排子弹送给他。陈世祥忽地站起来,双手捧过枪来说:“彭司令放心,我跟共产党走!”。陈世祥在红军撤离后,继续从事进步活动。1941年在兰州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会,后来在打拉池行医,医道高明,被远近推为儒医,且享高寿,直活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地方志在他的传记中特别申述:“积忧成疾而终。”其后,在打拉池会师七十周年之际,地方人士翻建红军会师纪念亭,在巨石缝隙间里发现已朽烂的手枪及五粒子弹,被当作革命文物永久性地在靖远兵变纪念馆展览。民间人士传说这就是彭德怀赠送的那把。是红军走后,他怕惹祸上身,偷藏于此的,当然这是后话。送走陈世祥,彭德怀正在批阅文件,二方面军及贺、任、刘到达将台堡的电文到了:
彭、陈、杨并报毛:二方面军一部及贺、任、关、刘于今日到将台堡,余部明日可到。左聶 二十二日二十时。
彭德怀让警卫员通知刘晓、聶鹤亭前来,会同分析目前的情况。同时,等候会宁前线的战斗情况汇报。
胡宗南部在解决“两广事变”返回甘肃后,迅即会同毛炳文、王均、关麟征等部,在第3路军总司令朱绍良的指挥下,沿西兰公路蜂拥而来。为确保会师的主力部队安全北上,红五军接受命令抢占西兰公路、华家岭一带险要地形阻止南敌。第一线阻击敌人的阵地选择在华家岭南侧的马营一带,第一梯队的两个团,沿西兰公路两侧部署成一袋形阵地。第二道防线布置在华家岭,华家岭海拔2000多米,山顶有一个破堡子,还有一家旅馆,红五军的三十九、四十三、四十五三个团在此布防阻击,但地形狭小,布置不当。敌机狂轰滥炸使红军伤亡很大,虽组织几次反冲锋,仍未能打退敌人的进攻。黄昏时,红五军开始向华家岭支脉——大墩梁撤退。副军长罗南辉在马营作战时被敌弹片击伤了胸部右侧和头部,战士们抬着他向会宁县城转移。23日,敌七架飞机追击轰炸。地面三路部队同时突进,向五军临时指挥所占据的山头土堡多次发起进攻,争夺战从下午一点持续到三点,罗南辉副军长再次被飞机炸中牺牲,成为长征以来捐躯战场的极个别军级干部。
这一天,正是朱德、张国焘率红军总司令部及红军大学抵达打拉池的一天。上午有一场小雨,但很快雨过天晴,巨大的彩虹一头斜伸向屈吴山间,一头落在开元寺后,仿佛在打拉池河谷形成巨大的天阙。徐海东亲自督促战士们从毛河洛到打拉池一路扎起三道彩门。彩门上请打拉
朱德、张国焘抵达打拉池的时候,已是午后。彭德怀是急性子,催参谋打探了几次,报告说还没看到,已经气得鼻息都有些重了。秋天的天气短,彭德怀感到差一点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过了小水,朱德远远地望见打拉池方向巨大的彩门下红旗招展,有一队人敲锣打鼓,他料定必有彭德怀,就打马疾走,那马嘶鸣一声,奔跑起来,张国焘只得催马跟上。朱德的大青马见后面的马赶了上来,刷刷地几蹄子,开始飞驰起来。朱德双腿踩镫,身子前倾,感到自己似乎在海平面上乘风破浪。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了,座骑已进入夹道欢迎的人群中,他敏捷地勒马离鞍,紧紧握住伸上来的手,只叫了声“德怀”就说不出话来。彭德怀一只手握着朱德宽厚的大手,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揽在朱德的背上,腮边鼓起两道肉棱,他在克制自己,他不能流泪,也不看朱德的眼睛。平静了一下,才看见张国焘他们已下马步行,就迎了上去。双方礼貌地敬礼、还礼、再握手。张国焘说了句什么,彭德怀没有听清,因为震耳欲聋的欢迎声已响了起来。
彭德怀先将张国焘送到一所大宅院里,张国焘边走边打量,不住地点头。到了正堂,稍事漱洗,彭德怀要请朱德去看住处,朱德说:“老彭,军情要紧,润之不在,你就坐镇,咱们赶快议一下事吧”。彭德怀知道这是朱德以军委主席团的排序给自己主动权,就点点头,看一眼张国焘。张国焘说:“既然总司令不觉鞍马劳顿,那就议吧。”说着让朱总司令坐到主位上去,自己在一边也坐下来,轻轻地刮着三泡台盖碗子,一边注视着盖碗的粉彩。彭德怀看张国焘这样尊重朱德,觉得他有所变化,心里高兴,就谦让着说:“既然张总政委同意,那我们先通通气。《十月份作战纲领》已经下达,现西方野战军我已调一师、七十三师准备北撤,落实中央关于第一师及陈支队暂在黄河海原间威胁与抑留于学忠部不敢东进的指示。十五军团其余两个师,正在打拉池与海原之间准备发起海打战役。待二、四方面军的部队到指定位置后继而发起宁夏战役。”张国焘让秘书摊开《十月份作战纲领》浏览着,沉思着。坐在对面的刘晓主任觉得这个历史的瞬间很有趣味。张国焘给人的印象是派头大,但大得有点虚,支撑这个大的底气不足。因此,无论他的身体,还是五官总不够服贴,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好像全身的什么都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包括坐姿,看似稳如泰山,可又像硬撑着什么。朱德则完全是忠厚长者的模样,人虽然黑瘦,却双目炯炯有神,不像张国焘,好像从来不正眼看人,即使他的眼珠子正对着你,眼神却总向下方飘移,使你不得不防。而彭德怀却是气势凛然,仿佛周身充溢着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他的举手投足,无不是那样光明磊落,虎虎生威。但把他同朱德一比较,虽说朱德不显山不露水,但那神态也有无形的庄严,仿佛彭德怀的敢想敢干只因为有他这个贴心巴肝的大哥护着宠着,才允许他独当一面似的。张国焘慢悠悠地开口了:“二方面军昨日已到将台堡、硝河城。四方面军正在落实纲领。宁夏战役,啊,这个海打战役,关键在于顶住南敌,五军、四军都在打!一方面军老彭已谈过了,我看就这样吧!”完全是总政委居高临下、提纲挈领的口气,再也没有商讨的余地。彭德怀、朱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口号声,一方面军、四方面军的战士们胜利会师了。
彭德怀回到开元寺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只有大雄宝殿摇曳着微红的烛光。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走进大殿时,聂鹤亭当即报告了两个情况,一是罗南辉牺牲了,二是会宁城丢了。彭德怀重重地在太师椅上落座,望着殿外远处的屈吴山,在星光下显得越发的神秘伟岸,那气势仿佛要压破夜幕,直落殿前似的。他知道,扼守会宁的依然是五军,连日苦战,弹药缺乏,死伤严重,加之敌机轰炸,面对敌三十七军这个齐装满员军的猛烈进攻,硬顶是顶不住的。罗南辉虽说自己只见过一面,但情况是比较了解的。他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是在旷继勋旅秘密入的党,同自己一样也组织过“士兵委员会”。他曾任中共川东特委书记,是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在四川懋功会师后,任三十三军军长的。由于抵制错误,坚持真理,听说屡屡受到张国焘的打击和排挤,在军事供给上也常卡三十三军的脖子。但他忍辱负重,勇猛作战,终至为国捐躯。四方面军的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彭德怀再一次对自己坚定地说。他看到聂鹤亭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要生气。聂鹤亭忙说:“老总,我怕您劳神,才迟迟不报。是这样的,我听四方面军的一位同志说,三十军可能今夜渡河。”由于彭德怀没有接到报告,再说三十军隶属四方面军,于是摆摆手,信步走出门来。看见方丈室的灯亮着,他就走了进去。释妙圆法师正在灯下阅经,见了彭总,忙起身让座。半个多月的相处,已使他们两人成为无话不
翌日,彭德怀依然在紧张忧虑中渡过。上午他收到中央转来的左权、聂荣臻、邓小平关于与二方面军及二、六、三十二军首长会面与慰劳情况的报告。得知他们已与贺、任、关、刘会面。当他看到:“二方面军的同志对张不满,与一方面军甚谊”时微笑了一下。他知道一、二师戏剧社已分头到各军联欢,二方面军的官兵情绪很高。在“我们已慰劳两千只羊,二十余只牛,干盐、蜂糖及粮食数万斤。并抽背心万件,袜子万双,慰劳伤病员”这段电文下,他重重地划了道道。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中央交给西方野战军关于筹集给养的任务是完成得好的,但扩大根据地,执行宁夏战役的愿望看来要打折扣了。”他迈开大步直接找到朱德居住的李姓人家,老总见他来了,递过一杯水说:“蜂蜜水,这是蜜蜂采罂粟花酿的蜜,很有药用价值呢。”彭德怀接过来喝了一口,说:“可我的舌头是苦的嘛!”朱德右手无名指轻轻敲着桌面说:“他虽有变化,可还不死心喽,手头有五个军嘛!你来了正好,我拟了几句汇报你我会晤情况的电文,你顺便过一下目。”电文只有甲乙两条,彭德怀一眼就扫完了:“甲:我们昨十六时到打拉池与德怀、海东晤谈。熟悉一年来统一战线成就和一方面军奋斗成绩和陕甘宁边区发展情况,不胜雀跃。乙:关于新任务由德怀同志提出之宁夏战役计划要旨,我们完全同意,正根据今日情况研究具体化之方案,再行电告。”彭德怀自然没有不同意见。朱德便签上朱德二字让参谋送张国焘审签。然后指指桌上的磁砚台说:“此地盛产瓷器。物美价廉,极是方便寒门学子!”彭德怀暗暗惭愧,朱老总才来两日,就关注到地方民生,自己虽知道鸦片烟是马家匪帮发财致富的重要来源,但对打拉池种鸦片的情况还知之不多。朱德又说:“我去看海东他们,那个学校是原来的百泉书院,很有几位有学问的先生,遗憾的是学生都停课了。战争真是造孽的事!等将来和平了,我想到哪一家学堂讨几节课带,《三字经》我是讲得通的。”彭德怀一听老总要去教书,笑得呛了口水。终彭德怀一世,在军界政界,朱德是他私交最深的兄长。他觉得什么地方痒,就伸手进去挠,看得送电文的参谋呡着嘴笑。朱德浏览一下电文后对彭德怀说:“你在陡城堡秘密造船的计划是对的。现在两手准备,今晚渡河如不成功,就在陡城一带造船,打拉池、陡城大树多,榆树尤多嘛。如果渡河成功,让他们开一个船工分队到打拉池来,准备造船帮助一方面军渡河,你意下如何?”彭德怀完全同意,但他隐隐感觉到可能在这两种情况之外还会有变化。譬如昨日渡河的情况看来老总并不知道,老总并不能直接指挥四方面军的部队,关键是张国焘。朱德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对彭德怀说:“张总政委已下令在打拉池成立河口人民政府,正在找人开会,过一阵我去看看他。我跟他相处,他对你颇为忌惮,你彭大将军八面威风嘛!”这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彭德怀肯定就恼了,但朱德说着他不以为忤,反而开怀大笑起来。又一想,不对劲啊,河口人民政府,口气蛮大的嘛。他问朱德:“是总司令部要成立的?”朱德说:“我问过他了,他说隶属四方面军吧,正在准备渡黄河嘛。”彭德怀听着就想到检查团的余洪远,问朱德说:“是不是余团长在负责?”朱德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他参与,主席嘛,大致是国焘兼”。彭德怀再也不想多说什么,就把玩着朱德案头的磁砚台,大约几个粗碗的钱就可以购置一个,的确是方便寒门学子。不过仔细一看,这工匠颇动了心思,是仿洮砚的形式烧制的。出甘南的时候,一位爱国人士非要送自己一方,沉甸甸地,不便携带,就谢绝了。正说着话,刘晓派警卫员来请,彭德怀就告辞朱德回到开元寺。大雄宝殿里已有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背门而立,看那华贵的衣着,彭德怀以为又到了一位爱国人士,没料到进门一看,正是日盼夜盼的林育英。于是,两双大手久久地握在一起。彭德怀早就体会到阶级情谊在一切关系之上,离开陕北已经大半年了,虽说函电往还,但再未见到过中央的同志。于是,忙着招呼入座,不知道怎样招待才好。妙圆法师见来了远客,忙搬出贡果、点心之类,摆了大半个桌子。林育英笑着说:“彭大将军,你的统一战线工作做得好啊!”略事寒暄,彭德怀摆摆手,参谋、警卫们都走出殿外,远远地布置了岗哨。林育英打量着鞍马劳顿、形容憔悴的彭德怀说:“毛、周两位要我转告你,要有心理准备,敌情我情都不容乐观。恩来说,再不能太阿倒持!中央正在研究前线谁来指挥的问题,会有大的动作。”彭德怀神情坚毅地点点头。彭德怀知道林育英是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派回国内传达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精神的人,也因此接通了中断一年多的党中央与国际的联系。从此,根据共产国际的精神和当时国内革命形势,毛泽东、朱德分别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和中国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发表《抗日救国宣言》,提出愿同一切抗日反蒋者订立停战协定,进而组织抗日联军和国防政府的主张。其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在瓦窑堡举行扩大会议,作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针。1935年12月,张国焘另立中央,致电毛泽东、彭德怀,要求他们应以党北方局,陕甘政府和北路军自处,不得再冒用党中央的名义,中国革命再次处于危急关头。林育英的到来,给解决张国焘问题带来了机会。中共中央认识到解决张国焘问题必须充分发挥共产国际的影响和作用,
林育英与彭德怀晤谈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将沿途的所见所闻及与彭德怀见面的情况草拟了一封电报,交聂鹤亭速发陕北毛、周。然后,他站起来紧握着彭德怀的手说:“现在,我该去见一见我的老战友了”。彭德怀送走林育英后,又陷入沉思:瓦窑堡会议后,对处理张国焘问题十分慎重的毛泽东,倾心听取来自各个方面对中央关于处理张国焘问题的意见。林育英一方面积极用无线电说服张国焘,另一方面向毛泽东建议说:“过去的争论以及现在两个中央的对立,虽属不幸,但这是苏维埃运动发展过程中的难免现象。现在不宜争辩以往是非,而应急谋党内统一。我建议,双方中央暂不再以中央名义命令对方,由我暂时担任双方的联络人。”毛泽东接受了林育英的建议,表现出了高度的原则性和灵活性。张国焘在越来越孤立的情形下,被迫于
天一亮,彭德怀就接到朱总司令转来的战况报告。我二六三团在团长熊友庆率领下,驶木船,战恶浪,一举突破黄河天险,在虎豹口渡河成功。大部队迅速推进,势如破竹,摧毁马家军防线,控制了纵横上百里的沿河地带。彭德怀高兴地哼着:“一马离了西凉界……”的马派名段,去找朱德、张国焘研究新的作战计划。张国焘刚刚起床,警卫员正忙着服侍洗漱、准备早餐。彭德怀见那做派慢条斯理,拿腔捏调,很是不悦,但也没有办法。等到朱德、林育英到齐,几个人就渡河成功后的战局开始商议。朱德首先表扬三十军军长程世才,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在前一日遇浅滩受阻后,带人另寻渡河地点,终至取得成功的壮举。又表扬三十军政委李先念不愧为木匠出身,硬是在短短十几天内,造出了木渡船。当然,造船所用的材料都是老彭这里送去的,海东、子华可是立了大功喽。张国焘没有说话,矜持地微笑着。彭德怀接着提出:控制西兰大路十月份在我之手中的任务已大体完成,三十军渡河成功,开辟了执行新任务的第一步胜利。因此他建议,四方面军迅速以主力渡河,抢占一条山、五佛寺、永登、洪城堡、古浪一带地区,重点放在控制五佛寺渡河点在我手中,对由兰州北进之敌以有力拒之。并留出一部机动部队,于一条山、五佛寺之线,以便将来适时协助一方面军在中卫,灵武段渡河。彭德怀还说,他已电令郭城驿前线部队,尽量迟滞和吸引会宁方向之敌。朱德俯身在地图上比划良久说:“一方面军将来可选在金积、灵武、中宁、中卫段渡河,必要时亦可从五佛寺渡河。当然,这需要向军委建议”。林育英征求张国焘的意见,他不置可否,但最后说:“好嘛,渡河看来不成问题嘛!”。
窗外响起的口号声,欢呼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彭德怀又将文字稿审阅了一遍,才递给朱德。徐海东进来报告说,会师大会已准备就绪,请几位首长前去出席。只见开元寺前的坝地里,相连扎起三座巨大的彩门,用苍松翠柏装点得庄严清新。彩门前搭起一座舞台,托起木板的是各家的碌碡,再也坚固不过的了。舞台前侧是一排条桌,上面铺着鲜艳的红丝绸被面,这是屈吴山与开元寺的香客们给佛祖神仙挂的“红”,铺在这里也显得异常的吉庆。桌前地面上摆放着轻重机枪,还有几门迫击炮,陡然显示出浓烈的兵家气象。其后成多列纵队安坐的是一方面军、四方面军及红军大学的官兵们,这些日后在中国革命史上大名如雷贯耳的人们,此刻正规规矩矩地坐着拉歌,你一支我一支,唱得热血沸腾、喉咙发哑。主席台两侧是围观的群众。两队鼓乐,显得特别惹人注目。他们的锣钹唢呐上,都扎了一条红布带,此刻正在风中飘拂。他们是四邻八乡的吹鼓手,饱餐了红军招待的羊羔肉,一个个十分起劲地演奏。敲钹的、擂鼓的都脱光了膀子玩出花样来。特别是唢呐客,腮帮子鼓得要涨破的样子,凹着腰全身都在使劲。人们的脸庞也被四周迎风飘扬的红旗映得红彤彤的,连眼神都带着珠光宝气。他们正尊敬地注视着首长入座,听见程子华炸雷似地喊了一声起立,又传令敬礼!朱德、彭德怀等首长还礼后,再号令坐下。大会开始,首先由徐海东致欢迎辞,他说:“同志们!在抗击日本侵略者,奔赴前线的征途上,今天胜利会师了。我想念大家!欢迎大家!问候大家!”大家对徐老虎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接着他请“军委主席团主要负责人,西方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讲话。彭德怀待掌声平息,庄重地敬个军礼说:“同志们,有五千年光荣历史的中华民族,正处在空前未有的危急存亡关头。我们民族革命战争的先锋队第一、第二、第四三个方面军已经胜利会合了,这一会合,证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是快要受到我们全民族最坚强的抗日先锋队的打击了。为此,我们克服了千难万险,战胜了一切困难。历史必将证明,我们英勇的红军战士是铁打的人,我们红军是铁的军队。我们要打过黄河,消灭敌人,进军宁夏!我们要奋勇作战,要取得伟大的胜利!”彭德怀的讲话被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淹没。远处的一位西方野战军的战士看见彭德怀坐了下来,以为讲话已经结束,冒失地没等程子华讲话,就高声喊:“我们要见朱老总,我们要听朱老总讲话!”大家轰地笑起来,又都拼命地鼓掌。朱德温和地微笑着站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英勇的红三十军已突破黄河防线,打到河西地区了!”接下来,朱德讲一句,大家就鼓一阵掌,当朱德挥舞着手臂高呼:“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万岁”时,下面举起森林般的臂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万岁!”
这一天,屈吴山下的打拉池城,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农会组织的群众会餐,十五军团组织的红军会餐,处处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不同的是红军会餐虽然乐翻了天,但相对文雅一些。群众会餐则猜拳行令,大声喧哗,趁着半醉,摔跤的、比试武功的,人人比过年都疯。这季节,正是牛羊膘肥体壮的季节,据宰牲的回民马大爷说,他亲手宰倒了十头牛,九十只羊。有人说,为煮熟这些肉,打拉池家家的硬柴全支了前,有的人家连门板都卸去为红军办了伙食。入夜,红军剧社的节目、毛卜拉自乐班子的秦剧,直把广大官兵与群众看得如醉如痴,不少人说:这一辈子,只有今天把人活美了。
彭德怀很早就回到了开元寺。时势紧迫,他知道,不论“海打战役”还是“宁夏战役”目前都还没有付诸实施。而敌二十五师关麟征部,正于今日猛攻张城堡防线。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正于红窑下两侧高地据险防守。下午三时,敌人在飞机掩护下,以一部正面佯攻,主力两翼包抄绕攻阵地,红军只得冲出包围圈向头百户方向撤退。彭德怀眉头紧锁,久久地站在作战地图前,如同一座铁铸的雕像。毛周说:“根据敌向打拉池追击及三十军已渡黄河的情况,我们认为今后作战第一步重点集注意力于击破南敌,停止追击之敌。”还明确指示:“我处南北两敌之间,北面作战带阵地战性质,需要准备一至二个月时间。不停止南敌,将使尔后处于不利地位。第二步重点集注意力向北”。他再向下看,仔细品味关于作战部署的第二点:“四方面军除渡河之两个军外,尚余九军为中心三个军,二方面军除派七营部队外,尚余其主力,对南敌不须多加抵抗,如在若干天内集结于打拉池南北地区,对敌则坚壁清野,诱其深入,对我则构筑阵地,鼓励士气,待敌前进时消灭三四个团,则足以停止南敌矣。”这是明确指示继续准备“海(原)打(拉池)战役”。至于南敌受到阻止后的部署,毛周是这样安排的,“第九军从中宁渡河。此时,整个战局进入以北面为重点之第二步。而以四方面军之两个军与二方面军全部防御南敌。”结尾处,毛周二人征询意见:“如何盼复。”彭德怀思考许久,站起来又坐了下去。他无权指挥朱张,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得有个过程,只能等天亮后再说。他迅速打电话请来徐海东、程子华,开始与刘晓、聂鹤亭等人讨论毛周电文中关于“一方面军主力与四方面军两个军控制河西枢纽地带后开始行动,以突然手段占领金积、灵武地带,徐陈拨造船技术队二分之一或更多些附属之,迅速造船准备渡河。”的命令开始讨论。程子华认为,虎豹口方向的渡河正在进行,因为滔滔黄河,奔腾咆哮,小船驶渡,颠簸飘摇,往返一次,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千军万马,很是不易,先要保证他们。先前在陡城堡集中的造船物资、工匠还在准备,可先由他们加紧开工造船,待虎豹口腾出手来后,只请他们派主要工匠来。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很快形成一致意见。彭德怀送大家出殿时,三星已经开始西斜,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可彭德怀怎么也没有睡意。寒风扑面,使人格外清醒。他在殿前走着、想着,静得银汉西流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而且是大事!这就是连日忙碌紧张,怎么没过问一下四方面军的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特别是那个朝毛泽东挥刀弄杖的李特怎么都不见到打拉池来呢?又怎么听不到张国焘任何一句解释呢?难道这背后有什么新的玄机,难道张国焘在玩弄军阀政客玩过的老把戏?都怪自己糊涂,这样重大的事,都没有想到问朱老总一声。以为他们只是晚到两天,哪有将部队及军政大员留在战场,自己只身前来的道理?越想越感到不安!看寥落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眨眼,就是不肯退去,急得彭德怀在大雄宝殿前转圈子。他仿佛看到了张国焘已经授意徐、陈指挥部队过了黄河以后,继续执行会师前被中央否决的作战计划。这样,中央制定的《十月份作战纲领》,就会完全落空,弄不好很可能会重演两河口的悲剧。他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好不容易熬到天刚麻麻亮,即猛叩张国焘住所大门上的铁环,在清冷的凌晨听来十分忙乱。接着他严令开门的警卫马上叫醒张总政委,他有要事相告。彭德怀见到睡眼惺忪的张国焘时,来不及客套,就直接了当地问:“张总政委,向前、昌浩他们怎么还未到?”张国焘奇怪地打量着彭德怀因恼怒而有些变形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我已委托他们指挥前线作战事宜,按《十月份作战纲领》的要求,机断处置!”彭德怀就将毛泽东的谆谆告诫说给张国焘听,后者则用冷漠怪异的目光盯着彭德怀。没办法,彭德怀只好生着闷气掉头就走。数十年后,彭德怀回忆说:“拂晓,我到张国焘处质问:徐、陈为什么还未见到?张说:已令徐、陈率四方面军之主力及一方面军之五军从兰州附近渡过黄河彼岸,向武威凉州前进了。”彭德怀不无伤心地写道:“他下达这个命令时,也正是他电告我时。”耿直忠厚的彭德怀为张国焘的阴险不想再费一句笔墨。
这一天已是二十六日。正当彭德怀为战事的紧迫劳心费神,为张国焘的居心叵测而一筹莫展的时候,于晚九时收到毛泽东只发给他一个人的电报:
彭:
一、国焘有出凉州不愿去宁夏之意,望注意。
二、目前以打胡敌取定远营两着为最重要。
三、三十军占领永登是对的,九军必须占定远营,攻宁的战略枢纽,不应以一方面军去占,不便利,不失时机。
四、四、五、三十一军,二方面军应以打胡为中心。仅抗击不够,打法可采取诱敌深入。
五、一方面军速集结同心城休息。
毛
看完电文,彭德怀为毛泽东的明察秋毫而暗暗吃惊,继而钦佩。是由于四方面军欲以三个军以上的主力渡河的举措,引起了毛泽东的警觉,还是林育英摸清了张国焘的底细?彭德怀日后也没有探究清楚这个问题。但此夜,我彭德怀必须有所动作!他立即赶到了朱德住处。朱德被他冷峻的面容、果敢的神情所打动,心想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彭德怀出示了毛泽东的电文。朱德戴上眼镜,缓缓地阅着电文,又摘下眼镜,再拿块绒布擦拭,这个过程在彭德怀看来都有些漫长。终于,朱德开口了,他说得很慢:“四方面军各部应当遵照中央的指示。四方面军除三十、九两军及指挥部已过河外,其余各部应停止过河。三十、九两军,由徐、陈中去一人指挥,迅速占领大芦塘、眼井堡、大营盘、三塘驿、五佛寺地区,以一个军向中卫延伸,一个军准备争取战略要地定远营。虎豹口船只即速顺水放到五佛寺渡口。船工水手两队,即开一半来打拉池。”说到这里,朱德注视着彭德怀。彭德怀说:“这样,当然最好。但只怕张总政委会秋风过耳。我意已决,令陈赓、杨勇第一师,杨得志、萧华第二师及赵凌波,陈漫远七十三师在郭城驿东北集结待命,坚决挡住南敌。让陈赓再来一次土城战斗!”其决绝的态度使曾亲临土城第一线拼杀的朱德也受到感染,他动情地说:“四方面军的部队也是党的部队,我同育英一起去说服国焘同志,要他下令四、三十一两军即以一部逐渐迟滞敌人,而后赶往郭城驿附近参战!”说着戴上帽子站起来,在罩子灯光下投下巨大的身影。彭德怀紧紧地握着这位历尽艰难的总司令仁兄的大手,使劲摇晃了几下。他没想到,当他回到开元寺,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朱、张于凌晨五时已致电徐、陈并转中央军委,内容一如刚才所议。红军之父朱德与共产国际代表林育英的说服工作大见成效,虽然这仅是一纸电文。
二十八日,中央军委任命彭德怀为总指挥兼政委,刘伯承为参谋长,组成前敌指挥部,统一指挥三方面军的行动。电报送到彭德怀案前时,他正在开元寺坡下迎候朱德。朱德见半坡殿堂里钟磬嘹亮,经声悠扬,不觉走进殿去。释妙圆法师身着大红祖衣合掌出迎,轻声说:“为超度阵亡将士,正在举办中峰三时系念法会”。朱德肃然颔首。他早年同禅门宗师虚云和尚,同密宗大德能海上师都有过交情及渊源,因此,对佛门并不陌生。于是他整冠拂衣,缓步走到法台前拈香,并祝愿干戈永靖,天下太平,然后辞出,同彭德怀进入大雄宝殿。彭德怀看到电文后一时有些走神,朱德则是若无其事,理所当然的表情。朱德挪过作战地图上的杂物,专注地研究片刻,然后慢言细语地说:“胡宗南、王均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了,再向前去,已临近苏区,难道他不怕死?”彭德怀点点头说:“老总说得有道理,是有强弩之末的征兆。关键是怎样迎敌,战场预设在哪里?”朱德双手拄在地图下缘,眼前的等高线已经活了起来,高岸陵谷、大河山溪已了然于胸。他说:“再向北走,即入山区,敌人的机动力量将失去优势,而我则可以以逸待劳,占据有利地形机动作战。”彭德怀面露喜色,坚定地说:“我将以前敌指挥部名义下令,各狙击南敌部队,遵照毛泽东关于仅抗击不够,可诱敌深入的指示精神,改变打法,节节抗击,以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为主,向打拉池、海原一线继而向同心城一带靠拢。”朱德轻轻地说:“对头!”
彭德怀就任前敌指挥部总指挥的第二天,毛泽东发来一封只给他个人看并且注明“万万火急”的指示。第一条特别强调“全战役掌握在你一人手里。”彭德怀反复解读这封异乎寻常的电文,发现对二方面军的要求部署最多。毛泽东要求:以野战军全部为主力,从二方面军抽二分之一辅助之,专打周、孔两师。毛泽东最后说:“实行打时要在有利之地形条件下,首战限于打两个师,并首先消灭其一个师,不合此条件时,再退一步总以胜仗为目的。”彭德怀对毛泽东关于有利之地形条件的指示深有同感,这正是昨夜与朱德商讨的东西。从地图上看,打拉池一带尚属靖远盆地,与兰州盆地一道,并为甘肃中部最大的两个盆地,不利与敌打阵地战。于是,他发电报通知正准备赶往郭城驿防线指挥防御作战的徐海东,令他在毛河洛、小水一线布置另一防线,利用有利地形消耗迟滞敌人,郭城驿方向将由他本人电告陈赓统一指挥。同时要求上述部队在接替完成任务后,向海原、同心城方向集中。接着,彭德怀向二方面军总部发电。要求贺龙、任弼时速到打拉池地区见面。其后,彭德怀正式下达开拔海原的命令。
大军出动,天摇地动。
彭德怀走进大雄宝殿的时候,释妙圆法师同警卫们已将殿内恢复了原样。近一月使用的办公设施已被清理干净,佛、菩萨、罗汉像前已燃起名贵的长香,散发着既浓烈又清逸的香味。彭德怀拉着释妙圆法师的手说:“真辛苦你了!我彭德怀会记住你这个党外朋友的。”释妙圆法师轻轻地说:“将军虎驾屈尊山寺,也是众生无量的善缘。”他看到彭德怀的目光一一扫过殿内的塑像,以为他找自己梦见的罗睺罗尊者,不料没有,而是将目光放在一尊天王像上。释妙圆法师恳切地说:“将军,这位是东方持国天王,手中抱的琵琶,在佛理上表示中道,弦太松则无声,太紧则易断,过犹不及啊,所以佛门以执着为病根!”说到这里,看彭德怀已掉过头向外走,就跟了出来。殿外山门前,依然排列起两长行四众弟子。他们看到彭德怀缓步走了过来,持诵阿弥陀佛的声音轰然更响。依然是大红棉毡,彭德怀依然选择了从人后经过,人们又都刷地转向他,他很不习惯这种他不熟悉的又令人感到承受不起的仪式。在欢送队伍尽处,他转过身来,望着一张张因慈祥而带有悲悯色彩的面孔,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释妙圆法师取下搭在手腕上的“具”庄重地抖开来,再铺在弟子递过来的拜凳上,然后左手抚胸,右掌放在“具”中间,跪倒,左手落在“具”前端,右手亦伸,两掌同时轻轻地翻转过来,手心朝上,然后右掌撑在“具”中间起立,再向他合掌鞠躬。彭德怀此生此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致敬,是用真正五体投地的拜佛礼仪致敬。他双手抓住这位年长他十六岁的老者的手,许久才说:“这山石赭红,人心也红,以后就叫红山寺吧!”释妙圆法师合掌表示领受,彭德怀紧走几步,跨上马背,再也没有回头。
释妙圆法师礼拜彭德怀的事不仅当时在佛门中很多人不以为然,国民党县党部的特务更是不肯善罢甘休。释妙圆法师只得托人找到邓宝珊,邓宝珊发了话:“找出家人的麻烦是要遭天谴的!”释妙圆法师才得以脱身。1950年11月,甘肃省省长邓宝珊命名打拉池所在的共和乡为“生产模范乡”,并题名“光明农庄”。他亲临视察,走访打拉池小学,最后来到红山寺。但释妙圆法师已于解放前夕坐化,装缸葬于寺前,邓宝珊绕墓徘徊良久。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挖出两具出家人的遗体,掀开莲花缸时,都好端端地在缸内跏趺而坐,肌肉尚存,关节柔软,头发还略长了一些。极左分子将他们扯出来扔在山沟里曝晒,两天后依然如故,一赵姓老者于深夜将其偷偷掩埋。八十年代后期,地方文化学者寻访宋崇宁寺故址时,得知这一消息,而那老者已于三日前逝世,堪称国宝的“肉身菩萨”葬于何处,已成为永久的谜团。这就是释妙圆法师和那位一句阿弥陀佛、一个大悲咒翻翻滚滚念了一辈子的师傅。
彭德怀走下山,来到打拉池城门口。这里已扎起巨大的彩门。彩门外,是两长排桌子,桌上是酒坛、酒碗,各种果类、点心,还有煮熟的鸡蛋。各界人士已齐集彩门前隆重欢送红军。他看到先前带路的陈友林,握握手说:“你把我领来,我把你领走好吗?”陈友林是独生子,父母最怕的是他去当兵打仗,就难过地摇摇头。这时给红军做饭的大嫂大娘们拥了过来,她们才收拾好锅灶,要为她们“伺候”了四十八天的人们送行。看见吴公平一脸得色地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过来,他的奶奶、母亲已哭成泪人,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走他的路。大娘大嫂们纷纷抓起桌上的东西往红军口袋里塞,一个个泪眼婆娑,依依难舍,不知道谁先哭出声来,接着腾起一片哭声。彭德怀忍住泪走出一段,转上通向海原的道口时,又是彩门、又是人群,两排鼓乐队看见他走过来,演奏得更为嘹亮。这时,道路两侧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着香盘,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然后虔诚地将香盘举过头顶,纵使彭德怀这样的硬汉子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知道,古代老百姓对他们爱戴的好官,离任时才会献伞、跪送。没想到自己却在这个叫打拉池的小地方受到如此礼遇,我彭德怀何德何能被如此抬爱。为赶走日本侵略者,消灭反动军阀,打出一个独立富强的新中国,我彭德怀纵使赴汤蹈火,也决不退缩,他在心里坚定地说!1958年10月,共和国元帅、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彭德怀视察甘肃的经济建设时,同负责接待工作的省委秘书长万良才有数句对话。彭德怀问:“你是哪里人”。万良才答:“甘肃靖远人”。彭德怀说:“我西征时驻在打拉池”。万良才诚恳地邀请:“家乡人民欢迎彭副总理光临”。彭德怀双手拉住万良才的手说:“这一次是不行了,我想去!哪里我有个好朋友。”万良才事后反复追忆彭德怀说话时的每一个音节、语气、表情,他感觉老总是动了感情的,是有话要说的。但在旁边等候的省委主要领导以为他们只是礼节性的寒暄,便来请彭德怀上车。这位陇原才子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三十多年,家乡会析置靖远县五乡一镇,成立白银市平川区。而且很快以其煤炭、电力、陶瓷三大支柱产业崛起成为陇上名区、西部陶都。特别是家乡人民为了纪念革命前辈,以“红会”、“长征”、“ 挺进”等字眼命名主要城镇及车站,有的当时还冒着白色恐怖的危险,当然这些是他所知道的。
彭德怀当晚下榻屈吴山保和宫,这是他离开甘肃的最后一夜。聂鹤亭向他详细汇报近两日战况,南敌追得最凶的是关麟征第二十五师,二十九日七时,即向郭城驿以东高地我阵地发起进攻,其主力经大羊营向郭城驿包围攻击。我红一师凭借地势及强固城寨,顽强抵抗,后于九时主动撤退。八时许,红堡子阻击战打响,我四军独立师在树儿王家以北地区与敌发生激战,十一时许主动撤退。下午三时许,敌第七五旅进至井沟以南,我七十三师于大芦子在敌机轰炸下,依托村寨,奋勇抵抗,后至巷战,激战达一小时,掩护四军之十一、十三两师经大小野糜川向打拉池行动。三十日佛晓,敌第二十五师七十三旅经上下野糜川向打拉池方向追击。第七十五旅、师部、特务连、骑兵连、通信兵营向靖远县城、虎豹口之线追击前进,于午后五时,师部到达靖远,进而向大小癿肚及东湾攻击前进并封锁渡口。
彭德怀在作战地图上自己标注着敌人的动态,又转过头对聂鹤亭说:“南敌七十八师丁德隆部二十七日由清江驿经龙川堡、由家坪向打拉池追击,已进至高湾笠山寺。告诉徐海东,小水之战一定要揍痛敌人。”聂鹤亭紧张地记录下来,山外远处隐隐传来枪炮声,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在交战。彭德怀沉吟着,对聂鹤亭说:“九军已过黄河,河西兵力已足够了。四军陈再道来电,他已进至打拉池,正在备战。中央军委原令三十一军渡河西进,我已以前敌指挥部名义发电力请中央收回成命,留在河东作战,现正在向此地开进。此情况亦转告前线陈赓。”
聂鹤亭离去后,彭德怀想起那位能言善辩的鲁老道长,他寻至厢房时,见他带着几位徒弟正手忙脚乱地干活,粘贴的粘贴,抄写的抄写,看来是在准备法事。鲁老道长见他进来,抱抱拳站起来。他打量了一眼鲁老道长正在书写的海报样的东西,只见是:“为国泰民安,红军战胜事,屈吴全山恭设祈福解厄大法会……”彭德怀也拱拱手说:“真为难道长了,我们走了,南敌要来,这样是有危险的。”鲁老道长说:“不怕!自古再没比红军更好的军队,红军坐了天下,人人才都能有碗饭吃。佛祖神仙做的事也无非是叫人离苦得乐,赐福降祥。我已叫人在牛王马祖殿连夜诵经,也为红军的骡马祈祷,求牛王马祖保佑。”彭德怀心想,出家人,没有普通人恩怨是非的浸染缠缚,因而,更容易对世事做出冷静的判断。于是,他想起在打拉池时同红军大学学员洪学智的一番谈话。洪学智说:红军攻占瞻化县城后,他结识了红教的大喇嘛诺那活佛。诺那活佛是国民党的民族委员会委员,是蒋介石任命的西康宣慰使,道行很高。但他对天下苍生的关切,希望国家富强的心情更让自己敬佩不已。四方面军在甘孜成立少数民族委员会时,还请他当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奇怪的是当了一个月,有一天对弟子说:他想走了。好端端地盘腿坐在法座上的人,头向前一拱,就咽气了。接着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往后几天,安置诺那遗体并做法事的地方有无数道彩虹飞出,天空也隐隐回旋着奇妙的音乐。按藏传佛教仪轨办理丧事的最后,揭开氆氆一看,诺那活佛的遗体明显变小了,脸色却红润得像婴儿一样。据说,这就是密宗最难得的虹化。彭德怀打量着满屋子的旗幡文牒之类,心里说:“南敌还得一枪一弹地消灭,但宗教人士的美意我心领了”。是啊,人心的向背是衡量一切政权兴衰得失的试金石。有一切被压迫人民及同情革命人们的共同支持,有我共产党领导下英勇红军的殊死作战,我就不相信赶不走日本侵略者,打不垮国民党反对派。想到这里,他对刘晓说:“再清查一下打拉池一带农友乡亲捐粮捐物后开具收条的情况,告诉农友乡亲们,等将来革命胜利了,来找我彭德怀!”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彭德怀离开屈吴山的一天是大好的晴天,潦水尽而寒潭清,大地在初冬的阳光下显得那样的空旷肃穆。从打拉池方向传来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在马场岘一带警戒的骑兵团正在山下呈战斗队形待命。彭德怀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发出在甘肃境内的最后一封电报。
毛、周并告左、聂、徐、程:
甲、本日集朱、张、贺、任会商,一致坚决主张打击胡敌,消灭其二、三个师,停止其追击。
乙、一方面军,三十一军、四军,二方面军,一致努力为争取上述胜利,并由前敌总指挥统一调遣,朱、张不干预的坚决表示。
丙、海、打以南战役计划,已失去先机。现决定在海、打大道以北寻求战役机动,来打击胡敌,战役计划另报。
彭德怀 十
签发了电文,彭德怀的目光投向西南方虎豹口一带。受重创的红五军已由张国焘下令渡过黄河,在河西三角城地区看守船只,休整待命。如果自己早一日以前敌指挥部的名义下令东移,则情况是否会好一些呢?他有些伤感,也有些自责。寥远的天空中有一只雄鹰在御风盘旋,他注视着,见那雄鹰一直朝西北古柔狼山方向飞去,才收回目光。他万万没有想到,徐向前总指挥会绕了那么大一个圈,直到一年后才东过黄河,并在打拉池住宿一宵,重新沿着自己今日的路线返回陕北。当然,从后人的角度看,会师前徐向前关于战场选在西兰公路附近,敌人运输方便,调兵迅速,我军南北夹击不成,反而会遭到敌人左右夹击的顾虑,不幸而成为现实。当时,他向朱张建议:以一部分兵力违围马步芳的家乡河州,吸引马敌,主力乘虚从永靖以南的莲花渡渡过黄河,进据古浪、永登、红城子一带,与兰州的东北军配合,控制这一战略枢纽地区休整补充,以策应一方面军西渡黄河,共取宁夏,打通苏联的战略构想,又是何等的高屋建瓴,掌握先机啊!但是张国焘并不同意这一策略。
黄河万古东流去,千回百折不回头!这就是红军,这就是革命事业。
山下的骑兵团及警卫部队见彭德怀已下了屈吴山,以无限敬重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统帅。一位参谋上前报告:“朱张贺关刘等首长已到双铺,请彭司令出发。”彭德怀扬扬鞭,枣红马开始奔跑起来,随即带动整个队伍,如狂风,如骤雨,挟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卷去!身后的屈吴山在山头白雪,天半祥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巍峨、挺拔!